韩妤递来的毛巾,擦过汗后道:“请他到这里来吧。”
石抹广彦派来的是个大胡子,自称叫耶律正光的,原是契丹人。他将信件交到赵与莒手中,赵与莒拆开一看,这信是两个月前,也就是十月写的,拖到如今才到他手中。
“若是有电话就好……或者无线电报也成,实在不行,有线电报也凑合。”他心中一边想一边看下去。
石抹广彦说了几件北方的大事,有的是赵与莒知道的,比如金国伐宋不利,三线都连遭败绩;金国钞法败坏,发行贞祐通宝,却迅速贬值,乃至八百贯才当银一两;胡人大汗铁木真拜木华黎为太师、鲁国王,分军归其节制,于燕云建尚书省,令其征讨太行以南。在信中,石抹广彦盛赞赵与莒当初与他说的金国三败大宋三胜有先见之明,这些夸奖之语,赵与莒只是一眼扫过,倒是对其中所说山东东路义军有意南投之事极感兴趣。
“四娘子,那李全舍了海州。”这事情与杨妙真多少有些关系,因此赵与莒也未曾对她隐瞒,在送走耶律正光之后对杨妙真道:“朝庭有意招抚他们呢。”
“大宋官家?”提到李全,杨妙真神情微有些不屑,她想到那日李全曾说过要投大宋以博取富贵之声忠义之名,便说了一句:“那确实正合了李铁枪心意,只是石抹东家如何知道此事?”
“他写信之时正在李全那,故此得知。”赵与莒叹息道:“兵荒马乱,也不知他如今是否安好。”
注1:这些商品,是宋时对日本贸易的主要产品,当然,宋时输往日本最多的商品是作为货币的铜钱。有关商品种类,可见《庆元市舶司与元日贸易研究》一文,作者浙江工商大学日本文化研究所硕士江静。
注2:今称为古江湾,位于日本平户市东。平户乃是当初遣唐使出发之地,宋时商人多次往来。
注3:宋理宗宝右年间庆元府一年自日本商人处输入的黄金便有四五千两,加上中国商人自己带回的,总数超过万两,高于南宋中期中国黄金年产量,具体出处参见注1
注4:作者找到的资料中,宋朝金价一直变动,靖康年间高者与铜钱兑换达一两比五万文(五十贯),在此取其平均三十贯。资料见《宋代白银货币化研究》。
注5:作者对车床几乎是一无所知,故此只能略写,对车床如何升级感兴趣的,可以参看绞线大大的《与宋同行》。
八十二、釜底抽薪翻巨浪
石抹广彦如今不仅安好,而且正温玉暖香其乐融融。
他并不在大金如今的国都开封,而是在被胡人败坏得残破不堪的中都,算上此次,在胡人攻下中都之后,他已经是第二次来中都了。
此时胡人占据燕云已颇有时日,虽说在中都已经没有什么杀戮掳掠之举,但是整座城仍然残弊萧瑟,加之凛冬已至,更是肃杀冷清。
可胡人贵人的营帐之中,却温暖如春,被劫掠来的金贵人凄女,强颜欢笑,侍奉酒肉。
石抹广彦在跪伏于自己身前的金人女子胸上捏了一把,那女子吃痛,脸上露出痛苦之色,却不敢呼叫出声,因为她不只一次见着,自家姐妹只因一个眼神或者一个动作,便被方才还大笑欢呼的胡人贵酋拖出去砍了。
石抹广彦这个动作倒不是有意调戏她,而是借着这个动作,博取对面的胡人贵酋好感。果然,除了坐在主位的木华黎之外,所有的胡人贵酋都露出暧昧的笑容来。
“石抹广彦,若是喜欢,这女奴便归你了。”木华黎坐在主位之上,面无表情地说道。
石抹广彦立刻翻身跪倒:“多谢太师国王之赐!”
“起来吧,你家与阿海、秃花向来是故交,我受二人之托,自然要照看你一番。”木华黎道。
此时铁木真正筹备西征,将伐金之事委托给了木华黎,还封他为太师、鲁国王,恩信之重,便是与他并称为四杰的博尔术、博尔忽、赤老温,也都不曾有过这般的荣耀。石抹广彦借着起身之机,细细打量了他一眼,他今年是四十八岁,沉稳严肃而有威仪,据说他出生之时,家中有白色缭绕,胡人都称赞他是个了不起的英雄。石抹广彦又拱了拱手,回到自己座位之上,细细思量该如何说话。
木华黎盯着石抹广彦,则不必那么小心戒备了。石抹广彦是耶律阿花带来的,向他献上了厚礼,除了大量胡人喜欢的锦帛绸缎,还有来自南方宋国的刻钟。此前木华黎见过刻钟,那是众金国贵人家中掳掠而来的,但象石抹广彦送来的这种镶着珠玉包着金银的,却还是第一座。
“你送给我的礼物,我很欢喜。”在酒足食饱之后,木华黎道:“我喜欢的不是上面的黄金珠玉,那些东西没有用处,但是能精确计时,这就不一般了。”
他原本是奴隶出身,口齿并不是很伶俐,对刻钟说来说去,也只说出不一般这样的赞赏。石抹广彦拱了拱手:“如果能对大汗功业有所帮助,那是小人这般商人之幸。”
“大汗帐中有许多商人,那些回纥人。”木华黎说到此处时,脸上明显露出一丝厌恶:“我愿意把你推荐给大汗,你就象阿海和秃花一般,在大汗帐中担任官职,为我们大汗效力!”
“能为大汗效力,乃是小人之荣耀,担任官职,却不是小人之所求。”石抹广彦道:“小人在南边,能替大汗打听金国的虚实,为大汗筹集打仗的军资,这比在营帐里算帐,对大汗更加有用。”
他知道铁木真帐中蒙古诸将,对于只仗着能算帐便得铁木真信用的回纥商人,大多没有什么好感,故此言语之中,也带有不屑与那些回纥商人为伍之意,果然,木华黎不仅未因此生气,反而频频劝酒。
“你送给了我这么多礼物,我不能不给你回报,小气不是我们蒙古人的品质,而是你们金国皇帝和那些回纥商人的毛病。”在酒终之时,木华黎道:“你有什么要求,尽管向我提出来。”
“太师国王知道,当初因为阿海和秃花大人投奔大汗的缘故,小人家族遭到了毁灭。虽然现在卫绍王与胡沙虎都已死去,可有一些人还没有得到报应。”石抹广彦道:“托天之福,这些人都留在中都,被大汗的精锐之师俘虏。这些人不是工匠,也不是战士,他们对大汗没有用处,活着就只能浪费粮食。可是他们对小人却是有用,小人想求太师国王把他们卖与小人,小人愿意用来自宋国的丝绸与黄金来购买。”
木华黎捋住自己的胡须,斜着眼睛看了石抹广彦半天,这才缓缓地说道:“我不喜欢别人欺骗我,你是商人,商人都是喜欢财富的,没有哪个商人会将财富白白送给别人。那些俘虏对我来说没有用处,但我讨厌别人欺骗我。”
石抹广彦面露惊慌,他迟疑了好一会儿,在木华黎目光逼视之下,他不得不说道:“实在不敢欺骗太师国王,这些俘虏中确实有我家的仇敌,只不过大多数我想把他们卖给宋国,宋国人愿意以每个青壮两丈绸缎的价格收买他们。”
“宋国要买这些俘虏做什么?”木华黎咄咄逼人:“难道不是金国的皇帝派你来,让你来欺骗我么?”
“怎么可能如此!”石抹广彦跪倒在地上,举手向木华黎道:“小人与阿海大人一般,都是契丹人,小人石抹家原先是姓萧,大辽国的皇后,世代都是出自小人家族。金国皇帝于我们家远有亡国之恨,小人的父族又都死在他们手中,他们与小人近有灭家之仇。小人虽然不是能骑马挥刀的战士,却也知道羞耻,怎么可能真心为金国效力?”
他这番话说得几乎声泪俱下,便是杀人不眨眼的胡人贵酋,也都连连点头。
然后石抹广彦又道:“小人不是没有私心,宋人要开矿,需要大量奴隶,将这些人卖给宋人,既可以从中赚上一笔,又可以让他们在暗无天日的地下永受折磨直至死去,太师国王,草原的勇士用弓箭复仇,汉人的儒生用笔墨复仇,而小人一个商人,当然要用我商人的方式复仇!”
他这番话说得让木华黎哈哈大笑起来,木华黎本来就不太相信他敢替金国效力,如此更是疑窦尽释,指着旁边陪坐的耶律秃花道:“秃花,你还有几分勇士模样,你这同族却是地道的商人呢。”
“太师若是觉着他还算赤诚,便允了他吧,那些人反正也都是些浪费粮食的货色。”耶律阿海随着铁木真西征,留在木华黎身边的是耶律秃花,他也是在金国当久了官的,这般顺水人情如何会放过,自然替石抹广彦说了一句。
“人口却是不少,有数千人呢,也不知你如何将他带到大宋去。”木华黎道,虽说未曾明承,从这口气却知道,他已经允了。
“此事却是不难,小人在直沽寨(注1)备好了船的,小人只要青壮,上船之后出海南下,金人如今数面受敌,哪有空暇跑到大海上来管小人?”石抹广彦道:“太师国王若是想要大宋的什么东西,尽管吩咐下来,小人下次北上时再替您带来。”
“我想要东西,自己去取便是,哪需要你带!”木华黎之语极是豪气,听得帐中胡酋都是热血,纷纷拍几大呼:“去取!去取!”
石抹广彦一边点头称是,心中却不以为然,这帮子胡人,除去抢掳杀戮之外,真是什么都不知晓。
得了木华黎应允,石抹广彦很快便得到了他所想要的人,一番删减之后,他只挑出十八岁至三十岁之间的青壮共是五百余人,分乘三艘海船南下。这些海船原本是金国漕船,虽然不如大宋船舶那般稳当,更不如悬岛造船先进,不过借着顺风近岸航行,还是极便利的。
船上水手都是自民间招募,用于看守这些俘虏的却是石抹广彦带来的亲信,数目也有近百人。落到石抹广彦手中,这些金国人都是惶惶不安,只是听说要将他们带到大宋去,便有人要跳水自尽者。
“晋卿兄,你为何能安坐不动?”
其中一艘船上,一个留有长须、年不过三十的汉子穿着一身蓝衣,报膝端坐于甲板,听得身旁之人询问,他微微一笑:“便是惶惶不安,如同他们一般惺惺作态,又于事何补?”
身旁之人讪讪一笑,心中却有些嘀咕,这位晋卿兄虽是有才,可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之下,他还能如此稳如泰山,究竟是该佩服他气度,还是该讥笑他装腔作势?
“送去大宋倒也是不错,若是能寻空子跑开,以咱们上国身份,大宋还不得乖乖将咱们礼送回国?”那人想了想,忍不住又道:“我却不知这些人为何如此怕去大宋!”
“大宋如今与大金开战,还会将我们礼送回国?怕是比落入胡人手中还要惨吧。”晋卿这时才露出一丝忧色:“况且……若真是被抓去挖矿,只怕我们无法逃出生天。”
他的同伴也沉默不语,许久之后才哀叹道:“当初攻下开封,咱们的祖先将宋国两个皇帝都掳到五国城坐井观天,如今中都被破,咱们却要被送到送国挖矿,便是想看到天也不易……”
晋卿摇了摇头,并未继续说下去。
漕船于金国兴定元年、大宋嘉定十年十二月二十一日离开直沽寨,起初行于渤海之中,因为刮的是东北风的缘故,船速较慢,花了六日时间,才绕过山东海角处。此后便开始顺风而行,航速立刻快了起来,三日便到了胶西,在此又有两艘船加入船队。晋卿见了心中不由暗惊,石抹家在金国是有数的大商家,这个他也有所耳闻,也知道其家当年颇有能力,可是竟然如此在大金海疆行驶,视大金水师如无物,还是让他吃惊。
这些人中,原本还有人想着中途遇着大金水师,或可获救,可是如今完全绝望了。
金国兴定二年、大宋嘉定十一年一月三日,这支五艘漕船组成的船队到了东海岛(今属连云港),晋卿见岛上尽数是红袄军,心中更是惊讶。不仅胡人待这石抹家如上宾、金国水师为石抹家大开方便之门,便是这些山东红袄贼,见着石抹家的船也是恭敬有加,不曾丝毫无礼。石抹家曾被灭过一回,短短数年间,竟然又壮大如斯!
五艘船在东海岛泊住,便有人嚷嚷着要下船,晋卿心中也是一动,坐了十余日船,人早就厌了,不少人都因此得了病症。可随船的石抹家家丁冷笑道:“这里尽数是红袄军,杀官造反的好汉,若是不想找死,还是老实呆在船上好,若是想找死,自家往海里跳便是,这几日已跳了一二十个,你看谁去救过!”
晋卿心中一凛,这话说得不错,红袄军杀官造反,他们这些大金国的京官,虽说都只是些小吏,落着红袄军手中却是没好下场。这几日蹈海自尽的、重病不治的,仅他见着的便有十余人被扔进了海中,这些石抹家家丁,当真是冷血得紧。
他正寻思间,石抹广彦却寻了过来:“晋卿兄,若是有意,可与小弟我一起登岛一看?”
他与石抹广彦原是旧识,却没有多少交情,这一路行来,并不见石抹广彦对他如何照看。他只道石抹广彦深恨大金,故此将他们都怀恨在心,故此也不曾凑上去自讨没趣。如今他突然这样说,让他吃了一惊。
“好……好,既是石抹东家相邀,在下敢不从命?”他一愣之后道。
见他喜怒不形于颜色,石抹广彦也暗暗点头,任谁遇着如今这情形,都会想方设法与自己套近乎,可他却不卑不亢,一句石抹东家与自己保持距离,一句“敢不从命”又表明不会拒自己好意。
东海岛无甚好看,隔着浩渺烟波,晋卿辨明方位后遥问6地,屹立良久才长叹了一声:“此次南去,却不知还能否回归故国了。”
“如今大金内有昏君外有权臣,风雨飘摇,你便是回到大金,只怕也无用武之地了。”石抹广彦笑道:“如此故国,不回也罢!”
“在下有一事不明。”晋卿沉吟了会儿,终于道:“石抹东家费了老大气力,又花了无数钱财,将我们这些人带走,究竟是何用意。若说是为报仇,直接将我们扔进海中岂不更省事些;若说是为贩卖,这数百人卖到大宋去能有何用?”
“我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有人让我北上,将滞留在中都的金国官吏,只要年轻些的尽数买来南下,其中还专门说了你晋卿兄。”石抹广彦深深看着他:“那人说了,若不能生致,便要你性命呢。”
注1:位于今天津,为金国漕运重要港口
八十三、心中忐忑费思量
直到离开东海岛时,这位晋卿,心中依然满是疑窦。
他在东海岛见着了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红袄军匪首李全,这个汉子相貌不凡,而且脸上总是挂着喜气——最近他被大宋官家委为京东路总管,虽然失了海州,却总算是有了个富贵。可就是这么一个人物,对着石抹广彦也是极为客气,自他口中,晋卿才知道,当初杨安儿举事之时,石抹广彦便开始资助红袄军,算算时间,就是他家破家之后不久。
而且,两人谈话也不避着他,晋卿听得在二人之外,还有一人,被石抹广彦称为“我家贤弟”的,似乎也在千里之外的大宋影响着这红袄军。晋卿心中怀疑,这位“贤弟”是否是大宋朝中高官,故此才会在山东东路布下红袄军这粒棋子。
告别之时,又有两艘海船加入他们之中,船上装的尽是面黄肌瘦的农夫,前些时日李全兵败,便是义军也无以为食,若不是自南边来的粮食及时送抵,李全只怕也要尝尝人肉的滋味。也正是那两船粮食,李全对郁樟山庄大为改观,只觉得在大宋有这一方奥援,实在是他之幸事。饶是如此,他军中粮食依旧有些紧张,山东东路沿海这些年战事未断,民间也无余粮,他不得不马蚤扰掳掠临海乡村,将些农人掳上岛,与郁樟山庄交换粮食。
在去年下半年最困难之时,他也曾动过南下的念头,石抹广彦领着大宋楚州知府应纯之之使前来,这让他看到希望。也就是在这里,石抹广彦寄了封信给赵与莒。
这七船人数加起来有千二百余人,又在茫茫大海之中飘着,他们终于看到了挂着大宋旗帜的大宋水军。大宋水军同样对这支船队不闻不问,晋卿虽然已是见怪不怪,可仍然不禁为石抹广彦的能力而吃惊。
胡人、金国、义军、大宋,仿佛在这大地之上,便没有他摆不平的关系。
可是东海岛两人说话之后,石抹广彦便消失了一般,几乎未在他面前出现过。即使偶尔见着,晋卿也不觉得是谈话的时机,故此,他只能将满腹疑窦藏起来。
当悬岛那独特的灯塔出现在众人视线中时,石抹广彦终于出了口气,七条船南下,共花了近四十日时间,他们到悬岛,也已经是大宋嘉定十一年的二月了。
“晋卿兄,将你们送到此处,我便要离开了。”登岛之后,石抹广彦寻着晋卿道:“此住主人虽说远在江南,却仍知晓你的大名,对你极是看重,好自为之吧。”
“石抹东家!”晋卿终于忍不住,抓住他的衣裳道:“此处主人是谁?莫非就是你口中的那位‘义弟’?”
“呵呵,正是。”石抹广彦微微一笑,恰好见着前来迎接的孟希声,自赵子曰去了基隆之后,悬岛事务便交由孟希声管理,故此石抹广彦也是知晓他的,只不过在悬岛与他相遇却是第一次。这些义学少年都是他找来送至郁樟山庄,如今再看孟希声,身体修长体魄健壮,哪里有当初那面黄肌瘦风吹便倒的模样!
“石抹官人!”孟希声见了石抹广彦,立刻深施了一礼,这礼极重,弄得石抹广彦都有些吃惊,避开道:“当不得这般大礼。”
“这一礼却是感谢当初石抹官人大恩的。”孟希声站直笑道:“若不是石抹官人,我如何能遇着我家主人!”
见他神采飞扬,谈吐也是温文尔雅不卑不亢,晋卿心中一动,这奴仆都如此,主人又会是何许人物!
“这般说来,你倒是要谢我。”见着他这模样,石抹广彦心中难免有些萧瑟,当年的孩童如今风华正茂,而自家却是白发苍苍未老先衰。他又为赵与莒欢喜,五六年过去,这些孩童如今已是成才了。
“你今年十八了吧,我记得你家主人说过,你们到了十八岁算成丨人,须得有字了,你字甚么?”石抹广彦问道。
“主人赐小人字审言。”孟希声笑道:“石抹官人唤我希声或审言都成。”
“审言,这位便是你家主人点了名的耶律楚材兄(注1),他字晋卿,日后还须你多多照看。”石抹广彦也不与他客气,直接叫了他的字。听得石抹广彦介绍到自己,因为这人气质不凡不类僮仆的缘故,晋卿与就是耶律楚材勉强抱了抱拳。
“耶律先生长得一副好胡须!”孟希声察觉到他神情中的隐忧,却只作不知,还完礼之后道:“码头不是谈话之所,还请石抹官人与耶律先生里面请。”
虽是林夕不在了沿海制置使,但这些年来通过他,江南制造局与沿海制置使的许多将校都有了往来,少不得送礼送钱,又替水军家小解了燃眉之急,故此沿海制置使水军上下待悬岛,仍是如往常一般看中。故此,耶律楚材进寨时,看到那刁斗上甲胄鲜明弓弩犀利的护卫,只作是大宋禁军。
“这大宋禁军严整肃穆,军纪不弱于花帽军呢。”他心中如此想,不觉向四周多望了几眼。
“耶律先生觉得我们这寨子如何?”孟希声见他东张西望,便笑着道:“我家主人在此处花了七年心血,还入先生之眼否?”
耶律楚材连连点头,进了寨子之后,他又吃了一惊,只见一排排院子整齐划一,脚下道路也平整好走,仿佛是石块铺就一般。耶律楚材细细察看,这水泥是他未曾见过的,自然分辨不出究竟是何种类。
“此石是贵国特产么?”他忍不住问道。
“这却不是石头呢,耶律先生以后便知道了。”孟希声哈哈一笑:“叫耶律先生吃惊的东西还多着。”
石抹广彦也是第一次见着水泥,他一转脑子便明白:“这必定又是我义弟想出来的方子吧,也不知他自哪本古书里寻来的。”
听得古书二字,耶律楚材眼前一亮,他生性好学,博览群书,除去儒家经典之外,天文、地理、律历、术数及释老、医卜之说,无有不涉及者。他凝神想了好一会儿,然后问道:“在下也看过不少书,却不知这石头可用方子造出来,不知贵主人读的是何书?”
“此事须得问我家主人,我等不过自主人处学得万一罢了。”孟希声摇了摇头,对自家主人,他不肯多说,便是在石抹广彦面前,口风也是极紧的。
石抹广彦在岛上只住了一夜便离开去了郁樟山庄,因为定远号与三远船都在外的缘故,耶律楚材等人在悬岛足足守了九天,三远船先回来,接着是杨妙真自郁樟山庄到了悬岛,第十二天时,定远号也自倭国返航。
见着定远这般巨舰时,耶律楚材几乎屏住呼吸,他原来道载他们来的漕船已经是极大的了,没有想到竟然还有定远这么高大的海船。这些日子他与孟希声已经熟悉了,他原本便涉猎极广,对天文地理术数都有涉猎,可当与孟希声交谈之中,他无日不为其新鲜说法所吸引,两人虽说年纪相差十岁,却已经颇有交情。
“这般大船,在海中当真是所向无敌,南朝有此等船舰,无怪水军甲于天下!”他叹息般说道。
“这算得了什么。”孟希声微微一笑,想到耶律楚材也将被送至淡水,没有对他保密的必要,便道:“耶律先生,还有四娘子,请跟我来。”
杨妙真极是好奇,看孟希声那神神秘秘的模样,显然是有样了不得的东西要给他看。她在赵与莒身边,见过极多稀奇的事情,故此不以为意地道:“你家主人那些子心思,俺可看得清楚,俺都见怪不怪了。”
她口中如此说,却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跟在孟希声后面到了码头的库房。这库房的门是紧锁着的,孟希声打开房门,杨妙真探头去看,发觉尽是一个又一个的薄木箱子。
这木箱子约是三尺长、二尺宽,孟希声打开其中一个,然后向杨妙真招手。杨妙真探头再看,借着窗子里散入的光,她“啊”的尖叫了一声。
因为她看到一个自己在那箱子里头。
“玻璃镜,如何!”孟希声得意洋洋地道:“这物什如今只有咱们淡水有,大郎吩咐要用这替你打张梳妆台呢。”
杨妙真刹那间脸变得通红,说话也有些磕巴:“真……真的?”
孟希声嘿嘿一笑,闭紧嘴不再说话,只让杨妙真自家去猜去。杨妙真将那木箱子里的镜子拿了出来,因为极易破碎的缘故,这镜子都垫了绒布。她忍不住往镜子里仔细端详,当真是纤毫可见光华照人。
“这东西……也是你家主人做出的?”耶律楚材也是目瞪口呆,如今常人用的都是铜镜,不唯没有这玻璃镜光洁,而且常需打磨,哪里比得上这东西!
“我家主人学究天地,这东西虽不是他做的,却是经了他的指点。”孟希声知道主人对这位耶律先生甚为看重,便也有意替主人邀名:“耶律先生去了淡水,便可见到了。淡水有初等学堂,耶律先生也可去那儿听听讲课,都是我同门兄弟,学问都比我要强。”
这些时日耶律楚材与孟希声谈过,他对儒家经典虽是一窍不通,可以算术一道上却让耶律楚材自叹不如,故此耶律楚材心中对他也是暗自佩服,可听得他的同门兄弟比他还强,心中不由自主地便生了向往之心。
“你们的学识,尽数是你家主人所授?”他又问道。
“正是!”孟希声道。
“你家主人莫非是真德秀?不不,你不通儒家经典,如何是理学门下……那便是陈同甫了(注2),陈同甫重功利……也不对,陈同甫已经仙去多年,莫非你等是叶正则(注3)弟子?叶正则得陈同甫指点,又有独树一帜之处,只是未闻他算学过人,如何能教出你这般弟子来?”
他说起学问来,便喃喃自语不休,这模样看得杨妙真生厌,原本她满心温馨,被这一打岔,全部变成了怒火。她冷笑一声道:“你这书虫酸丁,眼里便只有什么真德秀陈同甫叶正则了,天下英才多得是,莫非这数人之外,便无人让你心服了么?”
“莫非……莫非真有我所不知的天纵之才?”耶律楚材一怔,然后对孟希声道:“审言贤弟,可否让在下拜见尊师?”
他如今知道孟希声之师便是他家主人,听得孟希声与杨妙真说什么大郎,只道是他家主人之子,故此不以为意。孟希声闻言摇头道:“此事却是不可,家主人信中说,耶律先生是得送至淡水的呢。”
“为何要把在下送到那淡水?那淡水又是大宋哪个州府所辖?”耶律楚材惊道。
“到了便知,今日我说得已经够多了。”孟希声笑了笑:“四娘子,知道你不舍得这镜子,大郎还有一样送你的,正好带在身上。”
他一边说一边自另个木箱子里拿出块半个巴掌大的圆镜来,这镜子不大,随身带着也不嫌累赘,杨妙真极是欢喜,抓着便不肯放手了。
她虽说豪迈爽直,可女孩子家,哪有不爱美的,有这镜子,随时可以察看自家仪容,自然正合她意。
在前往淡水的船上,她握着那镜子端详镜中自己,眼睛在镜子上,心却飘啊飘的回到了郁樟山庄。孟希声说这些东西都是赵与莒为她准备的,可她在郁樟山庄时,赵与莒竟然未曾露出过半点口风。
心中既是甜蜜又是茫然,虽说被迫与赵子曰订那城下之盟,让她心中极是憋屈,但当她发觉赵与莒并未因此轻贱于她,而且也确实为了义军生路而殚精竭虑,她心中的那种不快,已经很淡了。
耶律楚材也同她一般心思飘忽不定,只不过她在想着郁樟山庄,耶律楚材想的却是那个叫淡水的地方。看情形,那地方只有乘这种大海船才能到,故此他们一行才要在悬岛等候大海船的到来。孟希声的神秘主人,既是知道自己的名字,极是看重自己,为何又要把自己远送海外,甚至对石抹广彦说若不能生致自己,便要制自己于死路?
注1:如果玩过光荣的《苍狼与白鹿·四》的,便知道这人物,政治九十九的变态。历史上是个极度汉化了的契丹人,蒙古人改变劫掠之策,学着用汉法统治北地和中原,与他有着密切关系。他此时年方二十八岁,中都城破后成了蒙古人俘虏,1218年,铁木真闻其名,召至漠北,得以大用。
注2:即陈亮,永康学派巨匠,与朱熹、6九渊、吕祖谦等舌战于鹅湖,便是中国古代哲学史中有名的鹅湖之会了。
注3:即叶适,永嘉学派泰斗,此时尚在世。
八十四、昔日亚夫屯细柳
“彦士大哥此去,还请多加保重。”
赵与莒站在庄门口,自从他满十三岁之后,他外出的次数反而少了,他在外的神情也越发地象是十三四岁的少年,而不如以前那般老诚。庄子里的人或者有些诧异,只不过熟悉几年前他的庄户,如今几乎都被送去了淡水,现在庄子里一些事情,都是义学少年在打理,比如说护院,便是秦大石、龙十二等人。
庄子的几亩水田,也悄然变卖,仿佛家中又开始倾颓破败了。
“阿莒请回吧,我自会谨慎小心,若有什么消息,立刻送信与你。”石抹广彦拱拱手,深深瞅了赵与莒一眼,然后翻身上马。马行出老远,他回头再看,赵与莒依旧站在山庄门口,见他回头,又挥了挥手。
“我这位义弟,却是了不得的人物,若不是我,谁知道他竟然布下了一个关联天下的大局……他僻居于此,却熟谙天下大势,果真是卧龙一般的人物,也不知道何等人物有幸,能得他辅佐。”石抹广彦心中暗想,这十余日里,他住在郁樟山庄,这种感受越发的深了。
送别石抹广彦之后,赵与莒极是欢喜,回到书房中,竟然忍不住翻了两个空心跟斗,把跟在他身后的韩妤吓了一跳:“大郎小心!”
“扮了一年的孩童,没料想还真象孩童了。”赵与莒摸了一下自己的头,哈哈笑了声。
韩妤也极是欢喜,只为赵与莒这少年本性,小时她不清楚,大了渐渐明白,象自家大郎这般年少便不苛言笑,实在不是什么好事。只不过片刻之后,赵与莒的欢喜之色便收敛住了,他坐到座位上,拿来一张纸,用毛笔在上头写下“蝴蝶”二字。
他深知耶律楚材对胡人的作用,将耶律楚材等这一批金国青壮官吏带走,铁木真便是占了金国土地,一时之间也没有足够人手来改变统治方式。
长期以来,这些胡人的草原强盗本性,让他们都是只破坏不建设只掳掠不安抚。这虽是使得他们来去如风,却也给他们带来极不利的后果,那便是破坏掳掠只能逞一时之志,却不能迅速改变胡人在国力上的弱点:没有稳定的后勤,没有可靠的补给,没有将生产化为战力的机制,甚至没有足够充作战士的人口。胡人可逞一时之志,打败金国几十万大军,但用不了一年,金国便又可以拉出一支几十万的军队来。可胡人不行,一次劫掳失利便没了补给要饿肚子,一次大败死伤过半便会整个部族元气大伤乃至有灭国之忧。
若按照后世的历史,今年铁木真召见耶律楚材之后,为他所说服,用汉法治汉地,设官吏管辖地方,源源不断地向胡人输送财货、物资、武器、甲胄和青壮,使得胡人不唯有了战术上的优势,也彻底得到战略上的优势。
赵与莒明白,他将耶律楚材抢先弄走,这虽是釜底抽薪,却并不能根本上阻止胡人学会治理国家,弄走耶律楚材,铁木真手中还有史秉直、史天泽、史天猊这些汉人,还有耶律阿海、耶律秃花这样的汉化契丹人,当铁木真势力壮大到一定程度,没有耶律楚材,也会有其它人献计安抚北地。不过,能将耶律楚材和这些充作基层官吏的人掳送至流求,铁木真便是采纳了那计策,手中也一时乏人,想要稳固统治,必然会比原本的历史更耗时力。
另外,耶律楚材其人也确实是第一等的人才,他不唯通晓儒学,而且善于理财,自铁木真手中挖走他,让赵与莒多少是有些兴奋。
“一代天骄?”他冷笑了声,忍不住投目北望,这算是他与那位横行欧亚的一代天骄第一次交手,敌明我暗,让对方吃了个小亏。
“大郎,头还好么?”
一双温暖柔和的手搭在他额侧,轻轻替他按摩着,韩妤见他神情古怪,以为他又是头痛犯了。
“没事,不必……看看几点了。”
赵与莒闭着眼睛,韩妤侧过头看看:“九时一刻了呢。”
因为赵与莒习惯的缘故,如今刻钟标时都是十二小时制的,他吸了口气,又长长吁出来,初时的兴奋过去,他的心情再度恢复平静。
“我眯一会儿,九时半叫我,今日还要做些……”他一边说一边沉沉睡去,声音也微不可闻,韩妤凝视着他因为睡去而平静的脸,心中觉得极是温馨。她只愿这一刻永不过去,自家大郎永远如此,象个婴儿般在她怀中沉睡就好。
然而,十五分钟,不过是短暂片刻,当刻钟到了九时二刻时,韩妤轻轻叹了口气,她怀中的赵与莒立刻惊觉,抬起头来问道:“时间到了?”
“大郎何不多歇息会儿,便是有事,也有义学少年为大郎所用,何须凡事皆亲历亲为?”韩妤忍不住劝道:“大郎身体要紧!”
“无妨,每日睡足八小时,已经是极奢侈了。”赵与莒活动活动脖子:“打盆水来我洗脸,然后要去试验室,这试验课,须得我亲自上不可。”
如今仍然在郁樟山庄的还有义学五期与六期共是一百三十余人,其中六期的上午还要跟着先生学识字,而五期已经完成了识字课,两年多下来,他们少的识字也在两千以上,好的甚至有六千,已经能流畅地写记录与信件了。故此,赵与莒将他们上午的识字课改为试验课,教他们一些简易的化学、物理知识。此前毕业却仍留在庄子里的义学少年,只要未曾安排到职守的,也都会来旁听。
郁樟山庄中上下都是义学少年,故此赵与莒讲的内容之中,已经可以出现一些惊世骇俗的内容,诸如大地为球形、万有引力之类,有时还会做些化学、物理实验。
若说前三期义学少年,赵与莒偏向于培养他们的管理才能,那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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