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他的用途,世上原无无用之人,无非是看你能否使用罢了。
“阿莒,你来试试!”见着赵与莒,杨妙真挥了手中的木枪笑道。
“我不是你对手。”赵与莒很干脆地认了输,然后又道:“四娘子,来教与芮骑马吧,他去我那儿吵了许久。”
“阿芮,上来!”
赵与芮还只是十一岁,又不象赵与莒那般深邃莫测,虽是努力学着他兄长模样,却时不时会露出些孩童本性来。故此,杨妙真很是喜欢他,将他拉上马之后便纵马疾驰,山庄校场虽然不大,让马冲几步还是没问题,欢喜得赵与芮尖叫不止。
“大郎,四娘子梨花枪山东无敌手,果然是名不虚传,以我们的身手,便是再来六个也不是她对手。”见赵与莒到了身边,秦大石赞道。
“我们练得不够。”龙十二哼了声道。
他说这番话却是不对,论及训练之刻苦,就连赵与莒这有着两世经历的人,也不曾见过第二个如他这般吃苦的了。他如今身体练得壮如熊虎,论及力量,个杨妙真也不是他对手,可说到技巧,他差得便远了。
“十二,我不准你再加训练量。”听得他这样说,赵与莒便明白他的意思,淡淡地命令道。
“是。”龙十二垂下头,虽说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应承了下来。
“大郎,不知李邺他们如何了。”有个少年问道,他们都是赵与莒亲卫,心中多少有些羡慕李邺能出去独当一面。
“如今他正在带淡水护卫队护编呢。”赵与莒想起那信中说的情形,不由得微微一笑:“淡水初等学堂的顽皮鬼儿还给他取了个绰号,叫什么李阎罗,想来没少让那些顽皮吃苦头。”
“哈哈,想到他去管那些淘气小人便想笑,岂不如同照着镜子一般?”又一义学少年笑道。
众少年都哄笑起来,虽说李邺早年因为顽皮的缘故,与众人关系并不十分和睦,不过这几年来年纪渐长,又有赵与莒耳提面命,人沉稳了许多。故此,众少年也对他改观,不再象初时那般孤立他了。
这让赵与莒瞧着极欢喜,他不希望今后因为私人之间的矛盾,而误了他的事情。
“大哥,你也来,你也来!”那边骑了一会马儿之后,赵与芮笑着向赵与莒挥手。
“我儿,千万小心了,妙真须得抓住他!”
赵与莒还未答话,便听得母亲在远远的喊,她知道这时是赵与莒兄弟骑马的时间,故此跑来查看。赵与莒忙起身来到母亲身边行礼,他今年十四岁,身高开始突长,如今已经比全氏还要高出一些了。
“莒儿养这些马在家中,哄得你兄弟坐卧不安。”全氏轻轻责怪了赵与莒一句:“你自家骑马也要当心,休得纵马疾驰!”
“请母亲安心,儿也胆小,不敢跑快呢。”赵与莒笑道。
全氏抓住儿子的衣袖,上下打量了会儿,见他身上确实没有摔下的痕迹,便点了点头,满意地笑了。
赵与莒心中一暖,笑问道:“母亲,今日可曾起身活动过筋骨?”
“我在院子里走走便足够了。”全氏依旧没有放开他的胳膊,佯怒道:“哪象你弟弟一般,整日介没有一会儿停处,半点都不象你。”
赵与莒其实也有运动,晨跑午练,他要保持健康的身体充沛的精力,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自打穿越以来,他虽是时有头痛,却从未生过什么大病,这充分的锻炼便是重要原因。不过与活泼好动的赵与芮相比,他便差得远了,故此全氏会有此语。
“与芮好玩,便让他玩吧,只需不荒废了学业便可。”赵与莒淡淡一笑:“咱们家中,也没有什么需要他操心的。”
这话让全氏心中一酸,抓着儿子的手更紧了。虽说她坚信长子有吕祖点化,可是他支撑起家业时毕竟还年幼,为人又太过稳重,几乎未曾象一般孩童那样欢呼雀跃过,至少,全氏记忆之中,在他六岁之后,便几乎没见着他极畅快的大笑了。
“当初是他年少早慧,背负着家里负担,故此少有欢颜。如今家中衣食无忧,又有了产业,他为何还是如此?”
全氏心中如此想,嘴中便说道:“莒儿,如今咱们家里啥也不缺,你便无须再过于操劳,身体要紧。”
她却不知道,自家儿子背负的可并不仅仅是郁樟山庄这个担子,他要背负的,却是一副担着亿兆生灵千载国运的担子。
九十、千舟竞渡欲扬帆
大宋嘉定十一年十月,直沽寨中,陈昭华背剪着双手,踉跄而行。
他神情麻木,将心中的仇恨深深藏在心底,他知道,若是他眼中稍稍露出些仇恨之意,等待他的便是雪亮的大刀。
与他一样被反绑着的,足有一千五百人,个个都如同他一般,在这寒冷的冬日里衣衫褴褛骨瘦如柴。他们被一队胡人战士看押、驱赶,一步步挪动向前,迈向他们所不知的命运。
石抹广彦骑在马上,眼光复杂地望着这些人,这些生活在太行山以南的金国百姓,既有汉人,也有契丹人、女真人和其余各族人,甚至其中还有些也是胡人——不过是那些与铁木真敌对的部族。这一批是一千五百人,还有更多的被源源不断送过来,换取他自大宋运来的精美绸缎、上好茶叶还有玻璃器皿。特别是玻璃器皿,如今在胡人之中极为抢手,胡人战士谁不能给家中妻妾送面小圆镜的,大多会被妻妾讥嘲,而那些贵酋,则对全套的玻璃器皿情有独钟,玻璃酒杯、玻璃饰物,最为贵重的是盛着据说为海外所产的烈酒的玻璃酒瓶,一个装满烈酒的瓶子可以换得三十个青壮奴隶,便是一个空瓶,也可以换得十个。
对于胡人贵酋来说,只要中原有人,他们便可抓来换取财货。
“石抹广彦,石抹广彦!”
他正思忖之际,有人向他大喊,回头去看,却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青人,那人极是英武,纵马而来,片刻间便到了他面前。
“孛鲁兄弟,怎么你来了?”他吃了一惊,向那人问道。
来人正是木华黎之子孛鲁,其人沉稳刚毅,相对其余胡人而言,要宽厚得多,加之又通晓诸国语言,与石抹广彦说的便是汉话。因为石抹广彦出手豪绰,借着耶律阿海、耶律秃花又与木华黎攀上了关系,故此孛鲁也与他定交。
“你此次去后,千万要将那个耶律楚材要回来,我们愿用一百个奴隶换他一个。”孛鲁笑道:“那是大汗点名要的人物,去年我们不知,被你带走了,你不给我们带回来,我父王不好向大汗交待!”
“这可就难了,孛鲁兄弟。”石抹广彦愁眉苦脸地道:“他被送到海外去挖矿了,以我料想,只怕他那身体受不得海外之苦。”
见孛鲁仍紧盯着他,他看了看左近,悄悄凑到孛鲁身前:“孛鲁兄弟,那些宋人在海外开的矿场,死人是极重的,要不也不会眼巴巴地盯着你们要买人手了。你看,连那些女人都要,何况男子!”
他向另一群女子呶嘴,这些女子既黑又瘦,自然是被胡人挑捡过的。
孛鲁哼了声,心知石抹广彦言之有理,可是多少还有些不快,上回成吉思汗的使者前来索要耶律楚材,木华黎如实呈报说是被卖为奴隶,没过多久成吉思汗又派人来责骂了番,将尚且留在幽云的几个金国臣子点名带走,这些臣子年纪都在四十以上,又被关了许久,能否活着穿过大漠还未必可知。
“孛鲁兄弟,你替我看紧一些,不要让人滥杀,这些可都是钱财珍宝,都是那玻璃和烈酒!”石抹广彦又凑到他耳边说道:“我虽然是个贪财爱钱的,却绝不是那帮子回纥商人小气鬼。大汗与太师的勇士,千里迢迢杀到这里,总得带些好东西回去给家中的妻儿,对不对?”
“我知道我知道,下回你多带些船来,我这里可没有这么多粮食给这些牲口吃!”孛鲁有些不耐烦:“你记住了,我要耶律楚材,只要人活着,不管你用什么方法,都要给我带来!”
“放心放心,孛鲁兄弟,不管是耶律楚材还是耶律棺材,只要活着我就都给你弄来。”石抹广彦哈哈大笑。
孛鲁晃动着马鞭,狠狠抽了经过身前的一个奴隶一鞭,挨这一鞭的,正是陈昭华。他看都没有看孛鲁一眼,只是将牙齿咬得紧紧的,一步一摇向前走去。
“只须不死,誓报此仇!”他心中想。
不仅仅是这一鞭之仇,更是家仇国恨。
与此同时,在山东东路密州、邹平、临朐、安丘,盖着大宋京东路总管李全大印的公文贴遍了各处。凡还有人烟之所在,便有这公文,其中内容,便是招募流民远赴海外开垦。虽说须得背井离乡,只是这数年来红袄军与金军在山东东路反复交战,府县均已残破,能有块安稳无战事的地方可供生存,便有无数拖儿契女者向濒海的密州进发。
短短两月之间,聚集于此的流民便达两千余户,若不是大量的稻米自南方运来,李全都不知道该如何给这些流民安置。每有一船稻米运来,便有一船流民运走,在等候船来之际,流民都被安置于临时建起的营寨之中。管理营寨的并不是李全的红袄军,却是来自那海外岛上的人,这些人在两年前还是红袄军中一员,如今却个个能识得百字、算得千百人的加减。听着由这些人嘴中吐出的乡音,见着这些同样憨实的面孔,再看到明晃晃的刀剑,移民们都是极安份的,便是有一两人想要搅事,立刻就会被驱出寨子。
在寨中虽说吃不饱饭,但也饿不死人,故此凡被驱出者,无不痛哭流涕恳请回来,但无论是哀求还是威胁,寨子里都不为所动。对于这些人,红袄军也是装做未曾看到,任由他们去了。
大宋嘉定十二年正月,当赵与莒刚过完他的十五岁生日时,同时接到了第一批宜兰移民抵达和前往吕宋的航路开辟的消息。
“其处地势平阔沃野百里,驱马疾驰,数昼夜方见尽处,此诚百世之基业也。此处土人,分为二部,一部温顺,其名为噶玛兰,分为三十六社,以低地沼泽为所,渔猎为生;一部暴烈,其名为泰雅,有割人首绩之习。依大郎之语,我等用丝绸玻璃,自土人手中换取宜兰河北岸之地,建立城寨,开垦荒田。噶玛兰部多有来依者,唯泰雅凶烈,数度来袭,皆为护卫队弓弩所驱退,已远遁深山不知其所踪矣。”(注1)
负责宜兰开发的管家是陈任,他在给赵与莒的信中如此说道。与他与起抵达宜兰的并不是自中原地区运来的新移民,而是由三百名全副武装的护卫队(其中一百人更是装备了耗铁量巨大的全身甲)与五百来自淡水受过军事训练的老移民。自中原送至流求的新移民,都将先在淡水住上半年,熟悉流求气候,更重要的是学习流求规矩,接受相应训练。要在最短时间内尽可能开发出流求的资源来,就必须如此,否则等他们自然开拓,也不知要过几十年。
“天气多雨,水流丰沛,瘴气甚重。”在秋爽给赵与莒的信中如此说宜兰的环境,做为陈任的副手,他要负责宜兰的卫生健康状况。
宜兰的开拓比赵与莒计划得还要快些,为赵与莒那五十亩授田法所刺激,新达淡水的移民以无与伦比的热情投入到对岛上规矩的学习之中。国人对于土地之执著,一千年之前与一千年之后几无差别。而原先淡水之民,为以开拓之绩换取那一张张印有“流求通行金元券”字样的粉色彩纸,进而换取位于淡水他们已经住得习惯了的水泥平房,并且给自家窗子装饰上玻璃等淡水自产物品,纷纷踊跃报名。第一批授田的老移民,几乎都在宜兰的后续垦拓者名单之中。
在男多女少的流求,这些老移民也几乎都成了第一批在岛上成亲者。一年之中,有超过一百名婴儿在淡水降生,这意味着他们开拓出来的土地、打拼攒得的房屋,都有了继承者。
两艘定远级的大船分别取名为“定海”、“定洋”,由孟希声遥控进行悬岛、倭国、淡水的三角贸易,自悬岛运送书籍、佛像、瓷器、玻璃、刻钟和丝绸,输往倭国平户,在那里的代理商御下这些货物,换上早已收罗好的黄金、白银、珍珠、倭铁、水银、铁梨木、铁刀(注2),再运送至淡水,在淡水御下黄金、白银、铁刀、倭铁、水银等之后,将剩余的货物与玻璃、淡水棉布、淡水丝绸、刻钟等一并运至悬岛。
悬岛江南制造局如今除了保有造船部门之外,其余部门一律都迁至淡水,并入淡水制造局中,但因为货物吞吐量增大的缘故,所用沿海制置使子弟数量不仅未减,反而有所增加。更悬岛所用水手,除去招募而来的渔民外,也有相当一部分是出自沿海制置使的军属。
这三角贸易之中,唯有自庆元府运至悬山的生丝、丝绸、瓷器、佛像、书籍这些需要课税,大头部分,都是在庆元市舶司管辖之外。来自倭国的黄金、白银,大量流入淡水,淡水铸币时渐渐以白银替代黄金,在某种程度上进一步降低了铸币成本。
另一艘定远级大船定逸号,则带着一艘三远级的扬远号,进行广州、泉州、淡水之间的贸易,其主要物资是在广州、泉州收购棉花(注3)、生铁,运至淡水进行加工。
江南制造局专为淡水、基隆与宜兰间造了艘大海船,船速较慢,但载重量大,吃水浅,能进内河,虽说远洋难抗风浪,可适于沿海载重航行。这艘被命名为“力士”号的船,主要用于运送矿藏与粮食、砖石、水泥,载重量为八千斛(四百吨),将它开至淡水,还颇费了孟希声一番心思。
除去这五艘船外,其余海船全部用在自山东东路与悬岛往淡水运送新移民上,共有定远级大船两艘,三远级船六艘,若不是水手数量不足,还可以派出更多船来。这两年淡水囤积了稻米十八万石,依着赵与莒的安排,其中五万石将被用来交换移民。自胡人处换移民无需粮食,只用财物便可,红袄军缺粮,孟希声与李全的约定,一石米换一人,若是顺利,扣除耗损应当可以换回近五万人。加之自胡人处换来的人口,赵与莒计划,三年之内,流求的移民将接近十万。
为了达到这一目标,孟然声依据自家所学将整个运程分为三段,第一段是自直沽寨至悬岛,这是最长一段,所用却都是漕船,无须派出悬岛之船,约六十日能来一趟,每趟可运来一千五百人。第二段是自密州至悬岛,因为红袄军缺乏大船的缘故,这一路主要是二艘三远级船和雇请来的海船,沿海制置使的运兵船偶尔也被买通来客串,每三十日来回一趟,可运送一千人。第三段则是自悬岛运往流求,靠的是两艘定远级大船和四艘三远级海船,这些船帆具尽数经过改造的,故此不惧逆风,加之航路又已经熟悉,平均下来,十五日左右便可来回一趟,每趟能运走一千二百人。
这样,每月淡水便能增加二千四百人,一年便是二万八千人。而且,江南制造局造船的速度随着工匠越发熟练而在增加,所造之船也越来越大,从嘉定十一八月起,已经完全停下了三远级船的建造,取而代之的是更大的一万斛(五百吨)级别的大船。定远级的海船由原先四五个月才能造一艘,变成不足三月便能增加一艘,只需水手招募能跟得上,待得来年,运力还能增加一倍,从而加快流求移民速度。
不过,赵与莒并不想盲目加快移民速度,所有上岛移民,无一例外都先得在淡水接受三个月以上的训练,在这过程之中,或开垦农田或修筑城墙,在日夜操劳中初步培养出纪律性来,再分别安置在淡水、基隆与宜兰。他也极关注移民的性别比例,女性移民比男性要更快更容易为淡水所接受。孩童、少年,特别是无父无母的孩童少年,比女性移民还要优先。这不仅仅是因为孩童少年更易接受新鲜事物、更易管束的缘故,也是因为他们更容易培养忠诚。
再过两到三年,淡水初等学堂第一批毕业生出来,便都是十八岁左右的青壮,可以派上大用场了。
注1:此处资料来自于台师大地理系教授施添福文《兰阳平原的传统聚落及其人文生态意义》,实为清中期汉人入宜兰时之史料,恐与十三世纪有所不同,特此声明。
注2:皆可见《庆元市舶司与元日贸易研究》一文。
第三卷、暮登天子堂
九十一、我承天命降世间
大宋嘉定十三年(西元122o年)夏秋之际,绍兴府山阴县的一条河上,小船随波荡漾。水碧似玉,两岸烟柳婆娑,渔樵唱和,浣女婀娜,好一派江南水乡风光。
那小船轻轻摇了一下,两个人自水中钻了出来,扶住船舷,一边踩水一边抹去脸上遮着眼睛的水。虽已入秋,因为天气酷热的缘故,多有耐不住暑气的人跳入河中者,象他们这般游累了借着河中船歇息,也是极寻常的事情。
“兄长比我潜得久些。”抹尽脸之后,可以看出这是两个少年,年幼的只有十二三岁的模样,长着一双圆眼,笑时便弯成双月,看上去极讨人喜欢。
“我比你年长,自是潜得久些。”另一个少年则是十五六岁,声音已经变了,双目深邃仿佛深不见底的古井,相貌堂堂,因为只露半截身子在水面的缘故,故此还不知他有多高。
“再有两年,兄长便比不过我了。”年幼的那个笑道。
他二人正对话间,船身晃了晃,自舱中行出一个男子人,这男子面白有须,看模样有四十岁左右,神情有些惊疑。看到这两个少年时,他微微一怔,咦了一声。
“余施主醒了?”
船舱中又钻出一人,这是个僧人,那两少年相互对视一眼,笑着又潜入水中,向岸边游了过去。
被称为余施主的男子用迷惑的目光看着这两个少年登岸,他们都是赤着上身,上岸后用布巾擦了擦身子,便肩并肩消失在桑柳之外。
“余施主?”那僧人又唤了声。
“啊……”
这位余施主,便是当朝丞相史弥远家私塾先生余天锡了。他字纯父,今年四十有一,与史弥远家是世交,深得史弥远信重,此次离开行在,是返回家乡庆元府参加科试的。虽说与史相公有旧,可若不凭着自家本领得入闻喜宴(注1),终究有愧于先人。
“施主何事忧心?”僧人微微一笑道:“昔日东坡公有言八风不动(注2),施主方才为何惶惶不安?”
“东坡公八风不动,和尚却是一屁过江了。”
两人相视一笑,余天锡为何怔忡之事,便在这一笑中揭过。僧人却不知,余天锡方才怔忡,只因一个离奇之梦。
就在方才午睡之中,他梦见自己浮舟而行,忽然水波翻涌,有两条金龙破浪而出,围着他所乘之船徘徊嬉游。他猛然惊觉,又听得船外有人说话,赶出来看到那两个少年,心中不由暗自思忖这梦之兆,故此才会怔忡。
若是平日里做这般梦,他只会一笑而过,可他此次回乡,除去参加科试外,还肩负丞相史弥远之托!
当初史弥远与太子赵询合谋杀了韩侂胄,不过那太子赵询却寿元不久,今年便病薨了。今上无子,只能自宗室中选人另令为皇子,今上身体并不康健,故此选皇子之事关系重大,史弥远思来想去,如今的沂王嗣子赵贵和最有可能被选。他权倾朝野,又与前太子相得,原不将这位沂王嗣子放在眼中,不知若是他真能得继大宝,是否能如前太子赵询那般与自己结好。遣人辗转试探,发觉这位沂王嗣子十分不喜自己,故此他密奏今上,提请小心立嗣。恰巧今上也命他选太祖皇帝十世孙中年过十五者,储养于宫中,因此,在余天锡辞行之际,史弥远曾密令余天锡,于民间寻访宗室后裔,以备不时之需。
“相公将此等大事托付于我,我不可不谨慎从事,须得寻访到一个稳妥之人才好。方才那梦,莫非便是上天给我之兆?只是不知此兆又是何意?”
他自是不知弗洛伊德其人,也不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道理。心中转来转去,只觉得想不明白,便也由它去了。那僧人与他同行,却是要去庆元府天童寺挂单的,谈吐颇为不俗,故此二人对立船头你来我往打起了机锋。
正说得兴起之时,天外忽的一团乌云飞了来,眨眼之间雷声隆隆,河面狂风大作,天色晦暗如夜。那船家过来告罪道:“官人,此等大风,行船艰难,恐有不测,不如先靠岸泊住。”
余天锡也是往来惯了的,知道这江南之夏便是如此,待得雨过天青之后再行也不迟。便看了看同行的僧人道:“和尚,你说对此极熟的,可有避雨之所么?”
“此地为虹桥里,有一位保正与我素识,施主且随我来。”那和尚哈哈一笑道:“只是这雨景是赏不得了。”
“你和尚果然不是俗人,问船家借把雨伞,岂不也可以赏雨景?”余天锡取笑道:“不过和尚打伞,却是无法无天了。”
“阿弥陀佛,施主若不怕淋湿,贫僧自然是奉陪的。”僧人嘴上如此说,脚下却加紧了几步。余天赐跟着疾行,看看四周后却皱了眉:“和尚,此地我曾来过。”
“施主也曾来过?”和尚大奇问道。
“十五六年前,我途经此地,曾于此借宿。”余天锡回忆道。
“施主好记性,十五六年前的事情,也记得清楚。如此记性,今科必是高中了。”和尚吃了一惊,然后恭维道。
余天锡摇了摇头,不再言语,十五六年前的事情他之所以现在仍然记得,只因当时太过玄异。那夜他借宿之时,夜里闻得天上轰隆作响,起身来看,却见这虹桥里一院子中红光冲天仿佛走水一般,待得第二日问起,才知那户人家生了一儿。
“那户人家似乎便是宗室,只是不知如今是否还住于此处。”他一边想一边向当年记忆之处望了一眼。
他们所投宿的保长之家姓全,闻得有客上门极是殷勤,再听得和尚说这位余先生乃是当朝相公史弥远家西席,更是肃然起敬,杀鸡置酒,摆得一桌宴席,请他入座,又将自家晚辈都唤了出来,以晚辈之礼拜见他。
当余天锡见着其中二人时微微一愣,此二人正是方才河中扶着他船头的那两个少年。
“余先生,这是我家两位外孙,原本是远支宗室,年长的名与莒,年幼的名与芮,他家便在村中,离得极近,故此唤来拜见尊客。”
赵与莒与赵与芮都是肃然行礼,接着退至全保长身后,比起全保长自家几个子弟,倒是显得沉稳谦逊了。余天锡心中一动,多看了二人几眼,问了几句二人年纪,又细问了住所,然后心中突的一跳:“这赵与莒正是自家在虹桥里借宿时生的那孩童!”
赵与莒外祖父虽是年迈,但精神还是矍烁,他只是一个保长,谈吐间未免有些俗气。这两个月来,赵与莒搬回了老宅,只说是要与外祖父家亲近,故此也无人怀疑,终于如史料中所载一般,在外祖父家见着了余天锡。
他此时已经是十六岁,心志更为坚忍,故此虽说心中激动,却不曾露出什么异样。只是余天锡问了几句之后便不再言语,尽与那和尚、全保长说些乡野趣事。
“据说史相公是天童寺长老转世,故此礼佛之人必种善因得善果,我佛门广大,普渡众生,便在于此。
那和尚是个口齿伶俐的,对着余天锡谈禅谈诗,对着全保长则谈因果谈报应。全保长听得连连点头,他不过是一小小保长,说不上甚么见识,搜肠刮肚一番之后道:“说起果报,我们山阴却有一事,实是令人惊奇。不知余先生与禅师可曾听过幼龄童替父报仇,追杀凶徒数载终得手之事?”
“在临安听人提过,说是绍兴府之事,只是不知详略,莫非此事竟在山阴?”余天锡好奇地问道。
“正是在此!”全保长一拍大腿,将霍重城如何替父报仇,追拿数截终于手刃仇人之事说了出来,他也是道听途说,免不了自家又添油加醋,虽不象说话本者那般天花乱坠,却也令余天锡听得津津有味。
“此事贫僧也知晓,那位霍官人还是贫僧施主呢!”末了和尚也道:“他父亲生时也是勤于佛事者,虽是自家遭遇不测,却有善报在子孙身上。”
赵与莒看了这和尚一眼,这些年来,霍重城开的“群英会”已经成了临安名楼之一,少不得结交各方人士,这位和尚,只怕便是他依着自己要求安排在余天锡身边的。
他虽说知晓余天锡可能会因雨在全家停留,但那毕竟是史籍逸事,若出了万一,余天锡便不象他所知那般到全家,那么这位和尚便要负责劝他来全家一驻了。和尚得了霍重城好处,只知照办却不知为何如此,倒不虞他会走漏了消息。
余天锡听得也叹息了数声,史弥远是极为礼佛的,故此他也敬佛。众人谈了这一番话,外头已经雨过天晴,余天锡急着赶路,便告辞去了。
他此次应试,并未得中,放榜之后便又回到临安。史弥远为他接风之时好生安慰了一番,席后叹道:“纯父不曾入仕,未知不是福份,老夫今日虽是风光,来日孰知不会沦落琼崖!”
“相公何出此言!”余天锡惊道:“莫非那位又说了什么话语?”
“正是,他说来日他若得志,必将老夫远窜琼崖……”史弥远捋须叹息了声,眼中却寒光闪了闪。
他们所说的“那位”,便是赵贵和,这位沂王嗣子少有心机,自以为必被立为皇子,往往口不择言。不过史弥远当初他还只是一介区区礼部侍郎、兼资善堂翊善,便敢算计权倾天下的宰相,如今执掌权柄已有十余年,党羽佐翼遍布朝野,如何可能坐以待毙!他之所以如此,不过是权j本色,试探罢了。
“相公不可坐以待毙。”余天锡断然道:“学生离去之时,相公曾密嘱学生之事,学生已经打探了,绍兴府山阴县虹桥里,太祖皇帝十世孙,燕王房后裔赵与莒赵与芮兄弟,皆是年少不凡,家中无甚亲长,正合相公所用!”
余天锡离了山阴之后,便使人打听过赵家之事,得知他这一支亲族单薄,家中只有寡母,舅家也不过是一区区保长,加之又想起当初异兆,故有此言。
“年少”正合史弥远之意,“家中无甚亲长”也是史弥远所想要的,唯有这“不凡”二字,让他颇为思量。
他不希望自己扶持起来的皇帝过于平庸,是个如同晋惠帝一般的白痴,但也不希望自己选中的人过于雄才大略,这必然导致皇权与相权的争端。
当今天子赵扩虽说好学不倦,却姿质平庸,加之又体弱多病,故此能将权柄尽数委与他史弥远。史弥远希望,下一位皇帝仍然如同赵扩一般。
“那兄弟二人有何不凡之处?”史弥远问道。
余天锡将自己当初途经虹桥里时见着赵与莒出生时景象说了一遍,又将此次在船上梦见二龙戏舟之事说了出来,再又说起自己打探得赵与莒年幼时父亲便病故,以父亲遗钱置下山庄,在庄中多养少年僮仆,请先生教识字算数。
史弥远闻言皱眉,略一沉吟道:“此子果然有些不凡之处。”
“我亲眼所见,性子极是沉稳,为人也甚是守礼,乡邻中说他母子皆是礼佛至诚的,有人说他原是断臂僧转世(注3)。”余天锡明白史弥远之意,微笑道:“相公有所不知,他们山阴县,这些年来颇出了不少神童,做出许多大事情,耳渲目染之下,此子倒也有些进益。学生与他说话之时,觉得极是赤诚仁厚呢。”
所谓赤诚,便是没有心机,所谓仁厚,便是反应迟钝,余天锡言下之意,史弥远自然明白。但他心中仍有些不安,便问道:“山阴县有何神童异事?”
“相公曾当作奇谈与学生说过的,那位霍家子肆志四载终报父仇之事,便是在山阴,还有李氏子三岁便发蒙能背唐诗,程氏子九岁便随父主持家业……”余天锡一一说来,他差遣去的人极得力,尽数打听得详细,故此说给史弥远听时,也是绘声绘色。特别是霍重城替父报仇之事,更是让史弥远吃惊不小:“此子非凡,如今如何了?”
“小时了了,大未必佳,他未曾读得甚么书,无非是开酒楼、贩卖刻钟行商贾之事罢了——大人曾去过他家酒楼,便是那‘群英会’呢。”
“原来群英会酒楼与那刻钟竟是他家的,倒也不是泯于众人,至少富甲一方了吧?”史弥远捋须微笑道。
余天锡也笑了笑,却不曾再问此事,他心中知晓,他只能为史弥远提出建议,纳与不纳,却不是他能操心的了。
注1:南宋进士及第之后的赐宴为闻喜宴。
注2:苏轼与佛印了然打禅机,寄信说自己已经到了八风吹不动的境界,佛印了然回道“一屁打过江”嘲笑他。佛印了然曾在作者家门对青山上寺庙里住持过,与大德扯上关系,作者颇有小人之荣焉。
注3:此前余天锡所见之兆,皆在宋元野史中有载,唯此断臂僧转世一说,为清时人所言。此些祥瑞异端,非作者杜撰,实古人牵附也。
九十二、澹泊明志静使远
郁樟山庄,午后。
因为刚刚下了场雨的缘故,山庄地面上有些湿滑,树上都长了青苔。这些树一小半是原先就有,大多数都是赵与莒搬进来后种的,当初只是小树苗,如今七八年过去,却已经高大得可以遮荫挡雨了。
校场冷冷清清的,没有往日里孩童们跑步的身影,也听不得他们读书的声音。赵与莒抚摸着一棵树,看着眼前一切,心中极是感慨。
近九年的布局,终于到了最为关键的一步。
自嘉定九年起,他便开始将对他极是知根知底的庄客迁往淡水,为了避免怀疑,66续续花了四年,连欧老根这般虽不是郁樟山庄庄客却也与郁樟山庄有着密切关系的铁匠,也被打发到了淡水中去。去年,义学六期的孩童也都离开了郁樟山庄,带领他们的是萧伯朗与欧八马。
曾经极其热闹的郁樟山庄后庄,便因此而安静了下来。留守于此的,只是十二个义学一二期的少年,他们最为忠诚,跟随赵与莒的时间也最久。
“真不明白你,好生生的将人全打发走了,庄子里如此冷清,俺都觉得可以在此参禅悟道了!”
说这话的自然是杨妙真,如今杨妙真已过二十,却仍如十七八岁时一般妩媚动人。她跟在赵与莒身后,言语之间也颇有些寂寞。赵与莒看了她一眼,她其实是个活跃的性子,这数年间困守一隅,着实是难为她了。
幸得她结交上了一个好友,隔个月余便会往临安跑上一趟,还算有出口闷气的。只是这般笼鸟的日子,哪是她这般纵横沙场的女英雄能耐的。
“快了。”赵与莒不由自主地说道。
“何事快了?”杨妙真好奇,出言相问。
“呵呵,到时便知,四娘子,这几日都不要出门,过些日子我便安排你去流求。”赵与莒笑道。
“咦?”
杨妙真有些好奇,这几年来,她每年必去流求一次,淡水自然是熟得不能再熟了,基隆、宜兰也都去过。只有西南面的布袋,她尚未曾前去,那是去年新开辟的盐场,驻扎了两千余人,每半年轮换五百人。只不过,他每次去流求都是冬末春初,象这般夏秋之际便让安排她去,还未曾有过。
她虽是粗爽的性子,这两年来却好得许多,因此问道:“流求有事?”
由于移民不断垦殖的缘故,流求土人对移民态度发生了分化,象阿茅他们这般的部族,亲近得早,也十分熟悉,在淡水有意吸纳下,在老族长去世之后便举族迁附。拥有淡水户籍的土人,有三个部族两千余人。而在宜兰与布袋,则有些土人不愤移民开拓垦殖,与移民屡次冲突,虽说还未致使全面冲突,却少不得流血死人。杨妙真说的“流求有事”,便是担忧土人联合起来与移民为敌,以为赵与莒遣她去便是带队作战。
“不是……”赵与莒摇了摇头,微微一笑:“你休要理会那么多,要去流求,你对那位苏家姑娘嘴巴紧些,莫叫她知晓了,她可是个厉害人物。”
杨妙真的好友便是霍重城的梦中情人,也就是她在绍兴府曾救过的那三元楼苏家的小娘子。这位苏家姑娘芳名一个穗字,家中只有一弟,杨妙真救了她弟弟一命,两人就此论交。霍重城屡次在苏家姑娘那儿碰壁,无计可施之下自然来求赵与莒,为杨妙真所知后,杨妙真是个热心肠的,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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