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学就学过。听得此语,他们又是一惊,虞玄善与人相处,无论何种性格者,与他交往都有如沐春风之感,虽然经义之学不算深,但见闻广博谈吐不俗,向来为他们所敬重。他们只道天子微时家中办的义学,出了一个虞玄便是极了不起的了,却没料想这里仅与虞玄同期之人,便有十余人之众。
迎接之人中,李一挝那在阳光下亮得晃眼的光头尤其引人注目。
当虞玄上岸之时,那十余个大人在李一挝带领下都行了过来,然后猛然立正,虞玄也是挺胸正立,双方一语不发,都行了个奇怪的礼。
“虞元一,辛苦了!”李一挝开口笑道:“今日我将留在淡水的二期兄弟都召了来,姐妹们不好在码头迎你,不过也都到了议事厅。”
李一挝是二期中最先入义学者,当初在郁樟山庄时被任命为二期班正,虽然在二期人中,他并不是如今地位最高者,但却是最适合不过的召集人。虞玄听得他的话语,再也忍不住,扑上去将他抱住:“李过之,你这贼厮,这些年竟然还没被自家放的爆仗炸死!”
“我李过之命大,自然无事!”李一挝哈哈大笑,摸着自己光头,拍了拍虞玄肩膀:“好了,休做这般儿女之态,咱们大官人如今成了天子,你居功至伟,二期同窗,皆引以为豪!”
“便是我们三期的,也都赞说虞元一不负主人之望,实为我辈楷模呢!”韩平在旁笑道。
他们这番话让李仕民、赵景云等人面面相觑,全不知所以然。虞玄抹了抹眼睛,然后哈哈笑道:“咱们以后再叙旧,先介绍这些贤士与诸位同窗,这三位是我在临安结交的挚友,如今国子监诸生领袖。这位是李仕民,字之政,却是极爱刨根问底的性子;这位是谢岳,字安仁,最是豪爽,只不过你们千万莫借钱与他,每次都是他请客别人出钱的;这位是赵景云,字曼卿,性子刚直,若是在他面前做了不轨之事,便是天王老子也要骂上几句!”
众人都是抱拳寒喧,却没有什么“久仰久仰”之类的虚套。虞玄又拉着李一挝等人道:“这位李一挝,字过之,来时船上跟你们说过,在耽罗岛上大破高丽的便是他。这位秋爽,字风清,那些玉米土豆等物,便是他自东胜洲寻来的,这位……”
他将人一一介绍过去,李仕民、赵景云与谢岳却是有几分惭愧,虞玄介绍的他的同窗,除了李一挝与秋爽外,其余人也各有成就,或者是处理一府民务,或者是独当一面的大政。这些人年纪都不过是二十出头,比起他们中最年轻的李仕民也要小些,这让他们颇有些不自在。
至于李一挝、秋爽,扬威于域外,纵横于他国,更是让他们难以企及的人物了。
“我们这些人自小便跟在当今官家身边,耳提面命之下,得有尺寸进益。诸位大才,入庠于太学,如今也算是天子门生,日后功业自不可限量。”虞玄极善揣摩人意的,故此劝慰道。
对于这些太学生而言,淡水是个极新鲜的城市。他们原本以为这是化为之地,应该没有什么规矩,却不料流求规矩比他们去过的任何地方都要严格。甫一住下,先不是安排他们四处游历,而是每人发了一本小册子,专门讲述流求各项注意事宜。因为来之前赵与莒便有交待,要他们注意入乡随俗,休要坏了天子门生和国子监的名头,故此对学习这些注意事宜他们倒不觉得反感。
只是这规矩也特多了些。
比如说,行在大街之上,随地吐痰与地小便,轻则服役三日,重则当众鞭笞,这让惯于口沫横飞的太学诸生极是不适。
他们不知道,虽然名义上流求献土,但淡水等诸港的管制不但没有放松,反而更加严厉了。来自大宋的船舶,依旧只允许靠港,却不准水员上岸,各处值守的护卫队,也都提高了警惕。他们这一行,算是史弥远等之外,第二批登上流求的大宋人士,史弥远等是不太可能回大宋了,可他们还是会回去。故此,那些小册子,几乎就是专门为他们所制定的。
在学了一日注意事宜之后,他们首先参观的是淡水的学堂。见着依后世教学体制安排的教学方式,都极是吃惊,当然,他们最为吃惊的还是淡水学童之多和待遇之厚。
这已经是宝庆元年,距离赵与莒开拓淡水至今已经是十一年了。随着工业发展,淡水聚集的人口越发地多,而大量的人口必然导致适龄学童的增加。如今淡水初等学堂有学生一万二千余人,中等学堂有八百余人。初等学堂所有学生衣食尽数免费,看了他们穿的统一制服,尝过他们所吃的饭菜之后,谢岳等不得不承认,便是大宋一般百姓人家,也没有这般衣食。
李仕民与赵景云只是赞叹流求之主目光长远仁德宽厚,谢岳却觉得,这样养出来的孩童,对于流求之主的忠诚,自然是不言而喻的了。
不过,他们这些太学生对于初等学堂所授课程颇具微辞,因为直到现在,初等学堂教的依旧是识字算数,除此之外只增加了一门被称为“德育”的课程。识字算是启蒙,算数是为今后进入工场作坊做准备,而德育课程,则是遴选历朝历代励志、忠义事迹,再加流求开拓与建设,特别是对比流求移民在来流求这前凄惨状况与来流求之后幸福生活。
“为何不以经书授之?”当见到中等学堂开设的格物、化学、生物三科之后,李仕民首先发难:“奇技滛巧之学,其有益人心哉?”
“管仲云,仓廪实而知礼仪。若是空腹饥渴,岂有益人心哉?”一个看上去虎头虎脑的中等学堂少年冷笑道:“格物、化学、生物,可以机械省民力,可以炼化致民富,可以生养实民仓,先生以奇技滛巧视之,岂不鄙乎?”
李仕民给噎得好一会儿没有说出话来,过了片刻,他也冷笑道:“不过诡辩耳,你可知致知穷理之道?可知真景希乎?可知朱晦庵乎?”
“真景希我是不知,朱晦庵我也不知,只在道尼姑庵。”那少年毫不客气地道。
李仕民立刻为之大窘。
注1:那少年其实绝对知道朱熹的,否则不会说尼姑庵了。朱熹与尼姑庵,有一段公案,说是朱熹见两个尼姑年轻貌美,便诱之还俗为妾,并以风流自诩。后来政敌攻击他的十大罪中,便有这一项,而朱熹在自辩中,竟然承认了这一项——后世道学典范,其人如斯乎。
一五三、富贵岂可忘旧贤
“平仲吾兄如晤:自抵淡水以来,所闻所睹,皆令弟耳目一新。流求之政,其法家乎?其王道乎?弟学浅才疏,不也妄为评论,唯直抒见闻,以备吾兄一阅耳……”
邓若水看着这封来自流求的信件,神情极为专注。
自《大宋时代周刊》创刊以来,已经发行了八期,从最初的免费发放二万份,到如今士子们花钱订阅,其所带来的冲击,完全出乎邓若水最好的预期。当初赵与莒指示他开始委托各茶馆、勾栏、书店代售时,他担心此策不妥,原因有二,一是怕收费会被驳为见利而忘义,二是怕看惯了免费的读者不愿意拿钱出来。不过在宣布下一期收费的第五期上,署名“赵一”的刊论中,以子路受牛而得夫子之誉、子贡让钱而受夫子之责开始,大谈《周刊》收费实为教化人心之举,而且还有一份很明细的《周刊》花销表,证明每份只收十文,实际上《周刊》还是在贴钱。
在《周刊》花销表中,除去人工、纸张、印刷、派送等诸多成本之外,尚有很重要的一项支出,那便是“润笔”。宋人代书文章,向来有收润笔之惯例,与他们写神道碑等文的润笔相比,周刊给的实在不能算多。
初次收费的第六期,只卖出了一万二千份,但第七期,则又暴增至二万五千份,几乎是翻了一倍,原因无它,因为自第六期起,开始有两个极受临安百姓关注的问题出现。一是流求行记,这是在临安小有名气的太学生三领袖所寄回来的,介绍流求风土人情;二是在“和而”版中出现的新争论,即义利之辩,争论的双方核心是真德秀对耶律楚材,都是饱学之士,引经据典,令人叹服。
真德秀一批理学人士几乎是痛斥耶律楚材为“岛夷之见”、“惑乱人心”、“坏国殃民”,相比之下,耶律楚材本人要有风度得多,而且所举之实例,也远比理学人士要充分。最典型的,他用了真德秀自家知泉州时,鼓励海贸、废止和籴之事,来证明真德秀嘴上谈着义理,实际上也是在追逐利益,只不过此利非小利私利,乃国家之利、社稷之利。
另一位大将陈昭华笔风便要锋利得多了,不但对空谈义理进行了大加抨击,而且还挖出这些理学名家的一些糗事,诸如朱熹以私怨欲为唐与正罗织罪名,而牵连名妓严蕊之事,又如朱熹弟子曾撙等人摇尾乞官言行不一之事,总之发掘阴私竭力攻击朱熹之辈表里不一,嘻笑怒骂,文风泼辣之余也让人不禁灿然。
陈昭华要这样做根本不须要怎么用力搜集材料,便是二十余年前,朝中大臣攻击朱熹为伪学的奏折还在,故此他可以信手拈来。偏偏这些当事人多还在世,朱熹的徒子徒孙无法抵赖,只得偃旗息鼓。而且这种发人阴私之事,士林虽有所不齿,却极对了临安市民的胃口,故此陈昭华倒成了最受欢迎的作者之一。
通过这种方式,将理学家的面具摘下来,让人们失去对他们的敬仰之心。
在载完岳珂的两部史稿之后,接下来在《周刊》上载的是叶适的遗稿,其中颇有针贬理学者,明眼人都知道,《周刊》背后其实是天子,而如今情形,很明显是天子对于理学一派极是不满了。但魏了翁、真德秀在朝堂上地位还算稳固,魏了翁还因勤勉任事,屡屡为天子所赞,真德秀也曾想求出,却为天子所拒。
街头已经有书商开始仿着《大宋时代周刊》制式,出了一些仿刊,但能做得周刊这般影响的,绝无仅有。
看完信之后,邓若水提起笔,开始在纸上涂写,正这时,一人闯进门来,大声叫道:“李贼已败,如今京东东路,已尽是赤胆忠臣矣!”
这是《大宋时代周刊》最近关注的最多的事情之一,即两淮的战事。李全起事之后,《周刊》第二期便刊载了新闻,并有朝堂上一系列针对此事的人事任命。然后《周刊》派了两个太学生,一个专门守在驿站,另一个专门守在兵部,随时等候来自前线的消息。彭义斌回军夺了青州时,邓若水便知李全失了基业不足为虑,还为此大醉一场,接着便听说流求水军在海州外大破李全水师,绝了他自水路南下的想头,紧接着又是众军围攻楚州。
如今终于攻克楚州了,邓若水一下子激动起来,李全横行京东十年,金国、胡人和史弥远,都对他无可奈何,可当今天子亲政不足半载,便扫平此患!
当大书特书一番,他心中想,然后扔了方才写的东西,重又找过一张纸来,运笔如飞一气呵成。
赵与莒自然比他要更早得到攻克楚州的消息,事实上,对于李全如此迅速的溃败,旁人有所不知,他却知道得一清二楚。
当初在策划亲政之时,他便下了命令,自流求调沿海护卫队战舰北上,妆扮成商船驻扎于悬岛,一来若是他扳倒史弥远之策出了纰漏,可以随时接应他,二来则是可以随时北进,阻截李全的南下。而得了他秘信的使者,也前去联络向来与李全不是很和睦的彭义斌,带有他的真正密旨,若是李全有南下之意,便自背后乘虚攻打青州,阻截李全归路。
至于所谓海州大破李全水军之事,纯属谣言,实际上流求水军只是放了十余炮,击沉一艘李全水军之船后,对方便归港。而当手执杨妙真、刘全信件的使者来后,李全水军更是毫不犹豫地易帜了。毕竟双方水战实力对比在那儿,而且双方都有一部分是过去有交情的老红袄军,也不愿意自相残杀。
可以说,李全自以为抓住了出兵的最好时机,却没有想到其实是自寻死路。
大内,垂拱殿。
“朕有意以彭义斌为京东总领,京东、两淮战乱多年,百姓多苦,故此免此二处三年税赋。忠义军原为朕之赤子,为李全小人所播弄,乃至此祸,朕欲令之囤田,以为战养之资,诸卿以为如何?”赵与莒端坐在上,几个大臣则在下手陪坐。
使两淮义军囤田,这是辛弃疾在《美芹十论》中便提出的战略,在上次奏对之后,众臣都去寻来看了,故此听得赵与莒如此说来,他们也不觉奇怪。
“如何囤田?”魏了翁皱眉道:“府库空虚,囤田之资,从何而来,此其一也;忠义军多为流民,自起军起,便吃的是粮饷,令其囤田,怕其不服,此其二也;彭义斌忠心自是无疑,只是为将或可,主持囤田,只怕还须令行委派得力之人,但彭义斌是否容得下此人?”
两淮囤田好办,自从胡人南侵以来,金国虽说意图夺宋地以自肥,却屡遭挫败,如今自顾不暇,故此倒不足为虑,关键是京东东路,此处为忠义军盘踞多年,说一句囤田极是容易,如何去具体做,却让人头痛,所要牵连的关系过广。
“朕是这般想的。”赵与莒微微一笑,魏了翁拿出府库空虚来说事,无非又是想要他掏钱了,流求物产,确实为他积累了大量财富,但那些黄金白银,却不是浪费在这件事上的。
“忠义军选其精锐,编为禁军,自此以后便有粮饷,而不只靠恩赏——魏卿休急,这钱粮,朕出了。”见魏了翁沉着脸要说话,赵与莒忙摆手:“裁汰下来的,编为厢军,分囤诸地……”
赵与莒的计划,是将乘着此次李全叛乱失利的机会,对忠义军也就是前红袄军进行一番整顿,精锐部队正式编入禁军,由彭义斌统辖,以安抚其心——彭义斌到目前为止,他对大宋之忠是完全可靠的,在赵与莒记忆中的后世历史中,他兵败为蒙人所获,不屈而死。而裁汰的老弱,也不使之为民,而编成厢军,一来沿着运河两岸囤田,以资忠义军之给养,二则修浚运河,使得这条几乎荒废了的水脉,再度焕发生机。
他令人展开地图,这是大宋最为精确的一份地图了,他指着地图上一处地方道:“诸卿,朕有意再开利国监!”
此言一出,举座俱惊。
利国监原为大宋最重要的铁器产地,在京东东路徐州,距离故运河不远。但是,自南渡以来,此地已经为金国所辖,属其山东西路。
“官家,此事不可,官家甫自亲政,实不宜擅起边衅!”首先反对的是宣缯,他离座跪倒:“老臣尸餐素位,蒙天子不弃,以充庙堂,必不……”
“宣卿!”赵与莒本以为魏了翁等人会首先反对,却没有想到第一个出来的却是宣缯,而且从他话语推想,他竟然有若是天子非要攻下徐州,便要挂冠而去之意,赵与莒心中微微有些感动,虽然世人视宣缯为j,但他这番作态,倒确实是为自己而谨慎谋之。
以赵与莒此时声望,只要不冒进不急躁,再花个年时间,便可巩固权位,若是能稳定财政,励兵秣马再图北伐,或许可得胜之。但赵与莒却不愿意等下去,时间宝贵,也不允许他再等下去。
稳定了一下自己的神情,赵与莒继续说道:“你且起来,朕如今不是拿来与你们商议么?”
“臣反对重开利国监!”宣缯沉声道。
紧接着,葛洪、郑清之、岳珂都表示反对,薛极与魏了翁倒是沉默不语。
“朕知道了。”这还是赵与莒第一次受到如此多的众臣反对,他之所以不在大朝会上提及此事,原本就是想避开一些反对之声,现在想来,他在朝中声望虽然已经树了起来,但在军国大事之上,这些朝臣们对他还不是十分信任的。
他叹了口气,自己终究还是有些心急。以宋之制度,若是朝中大臣尽数反对,他强行推行自己的方略,结果必是群情汹汹,好不容易积来的一些声望,必因之而扫地。不经朝堂,他便是一兵一卒也难以调动,更勿提北伐了。
“此事容后再议,今日还是说说朕的婚事。”想到此处,赵与莒只能暂时屈服:“流求来了信使,贤妃月底便能到,算算时日,也就是这几天了,诸位可安排好迎接么?”
对于杨妙真的待遇,赵与莒力排众议,直接将她封为贤妃,这在后宫之中,为第二等,相当于正一品的品秩。有臣子想要反对,赵与莒便以当初仁宗朝刘太后为例,而且盛赞杨妙真海外拓土,“朕禳除j凶,得流求之助大也,妙真便是皇后也当得,况一贤妃乎”,古例今例皆有,加之又是天子家事,群臣也不好反对过甚。不过赵与莒也知道,如果非要把杨妙真封为后,只怕又会闹得举朝不安,故此只能徐徐图之。
几个大臣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宣缯又第一个出来:“贤妃之事,已着礼部有司操办,陛下不必担忧。只是陛下身荷举国之重,如今后宫只有一贤妃一婕妤,臣等恳请官家,广纳清白贤德世家之女以实后宫,早日得育龙子,安天下人之望。”
赵与莒先是一怔,然后苦笑。
显然,这些人不反对杨妙真入宫,但还是害怕杨妙真成为皇后,故此要为自己“拉皮条”,抢在杨妙真来之前,先往后宫里塞上些人来分宠。
赵与莒忽然觉得有些心灰意冷。
来到这个时代,他绝不会矫情地以为自己能“从一而终”,吃了杨妙真与韩妤,他也不觉得有太大的心理负罪感——那都是情与欲达到一定程度之后的自然发展,至于其余……如今后宫中宫女不少,堪称绝色者也有,但他都没有碰过。
“便如卿等之意。”他淡淡地说道,这些大臣可以将那些女子塞入大内,但却不能将那些女子塞上他的床。
天子对女色方面没有什么兴趣,这原本是好事,事实上大宋天子,后宫绝大多数时候都不满员。但连着经历了几位很少甚至没有血亲继承人的天子之后,臣子们迫切希望,赵与莒能够生养许多儿子。
对于整个大宋的官僚而言,他们才是帝国的统治者,天子只是维系他们统治的工具,天子最重要的事情,便是“与士大夫共天下”,而不是自己治天下。
众臣退出时,薛极走在最后,行完礼时,他向赵与莒使了个眼色。赵与莒心中一动,知道他有事要单独奏对,便到了偏殿,唤了一个内侍,让他去将薛极叫来。
果然,片刻之后薛极转了回来,他行完礼后道:“官家,利国监之事……陛下虽说不能调动禁军,却可调动忠义军与流求军,此二者皆无须经兵部。”
他曾任过兵部侍郎,自是最清楚其中关节的,一语既出,赵与莒立刻大悟:自己怎么将手头上最可靠的力量给忘了!
注1:润笔之说,典自隋朝,隋文帝令李德林作诏书,高颍对郑译开玩笑说:“笔干。”郑译也开玩笑说:“不得一钱,何以润笔?”
一五四、金银过市何招遥
大宋宝庆元年八月二日,金秋来临,有那性子急切的桂花,早忍耐不住探出头来,将芬芳气息撒遍临安城的大街小巷。
往常这时分,应是人潮如织的,可今日各条巷子却都空了,大半个城市的人,都到了码头一带,因为今天,是流求之主、当今天子贤妃杨氏抵京的日子。
苏穗接到消息,赶早便梳妆打扮好,在对着港口的楼上定了雅间,倚窗翘望,等待那位传说中的杨妃。如果她猜想得不错,那位杨妃应该是她的一个熟人。
邓若水则在人群这中,临安府的差役、侍卫司的侍卫,还有禁军早就清了道路,御街经过洒洗之后,倒没有往日的零乱肮脏。已近中秋,天气渐渐凉了下来,可是因为人潮涌动的原故,他还是挤出了一身汗。
“你们小心了,若是有事,立即来报,不得出现丝毫差池。”
霍重城在一间屋子里,沉声对着面前的人群吩咐,这些人是临安城的城狐社鼠,霍重城原先就因豪爽而与他们有结交,如今更是意气风发,将这些原本鸡鸣狗盗之徒指使得团团转。但这样做并不遭至这些卑微之人反感,相反,他们还只怕霍重城不在用他们,因为现在他们算是拐弯抹角地替当今官家做事,每月还可以从霍重城处结得不菲的赏钱。
吩咐完之后,霍重城推开门,向楼上望了一眼,对着那边的窗子挥了挥手,他知道苏穗在那里,但今日却没有时间去与她相会。
“待得此次事毕,还得去请阿莒——官家替我想想法子,或者干脆便是请他发一道旨意,让阿穗嫁与我。”霍重城咧开嘴笑了笑:“官家年纪较我要小,都已是成亲了,我再不成亲,只怕要遭人笑话。”
“都道行在繁华地,果然如此,竟然有这许多人物。”一个自乡下来此游历的士子拼命扇动着倭扇,笑逐颜开地与同伴道:“所谓来得早不若来得巧,咱们此次,虽未赶上官家清除史党的大热闹,却见着迎娶贤妃的大排场,着实运气,着实运气!”
“陈易生,休要妄语,官家大喜之事,岂容得你信口开河!”他同伴喝道。
“原本如此,也就你李子玉不解风情。”那被称为陈易生的笑道:“我陈安平若象你李子玉一般整日介板着脸,便不是我了。”
那李子玉哼了声,正欲反驳时,忽然听得“轰”一声响,人声原本就响,在这一刻竟然有如雷鸣。他们两人站在一处,却也听不到相互声音,许久之后,那声音也不曾消褪,反倒是越来越靠近来。
接着,他们看到让他们目瞪口呆的一幕。
二十辆大车——那种四轮的、可以载重的大车,每辆都由四匹马拉着,从他们面前经过。这不足为奇,奇的是车子敞开了来,上面放置的物品每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堆得有如小辆一般的铜锭。
这几乎就是二十座铜山自众人面前经过,而且在铜山之后,又是十座银山、五座金山。
三十五车的铜锭、银锭、金锭,在数千殿前司、侍卫司与四百名流求护卫队员的保护下,堂而皇之地自临安人面前经过。在多年之后,临安老人犹然记着这一幕,极是唏嘘地对子孙后辈提起。
三十五辆大车之后,又是两辆大车,只是这车上载着的却不是金银铜锭,而是人。每车上都站着六人,他们弯腰自车中抓起一把流求铜元,将之向两侧撒去。
酒楼上的苏穗咦了一声,这般子暴发行径,却不是当今官家与自己认识的那位杨家姐姐的风格。虽然底下百姓纷纷争抢撒出来的铜元,苏穗却皱起眉来苦苦思索。
“毫无体统,毫无体统!”
另一处雅间中,真德秀也见着这一幕,他愤怒地直跺脚,然后冲着程珌吼道:“程怀古,你是礼部尚书,便由着这位贤妃胡闹不成?”
他们这些重臣,天子纳贤妃,原本应见礼的,只是因为心中不喜,个个都请了病假,却跑到这楼上看起热闹来。
“官家说了,贤妃乃是他的爱妃,便是领兵上阵也未尝不可,何况如此?”程珌冷笑了一声:“真景希,你又不是不知,此事岂容你我置喙?若是你瞧着不顺眼,自家上折子去谏便是!”
“我自会去谏!”真德秀愤怒地哼了一声。
严格来说,真德秀不是j邪,更不是无能之辈,只不过他太过道学,对于推广理学又过于热衷,这令赵与莒非常不悦。他对理学的反感,特别是将儒学教条化倾向的反感,几乎同他对后世的宗教原教旨主义者相同。但真德秀此人又不可轻易纵之于乡野,他名声太大,若是由他回去,免不了有朝廷失人之讥。
“真景希,稍安勿躁。”岳珂淡淡地说道,他不喜欢朱熹,因此也不喜欢真德秀:“史贼权倾朝野之时,你我皆是束手无策,非圣天子无以成事。当今官家年纪虽轻,所谋却远,如此大张旗鼓,安知不是另有深意?”
“岳肃之所言极是。”魏了翁这次站在岳珂这一边,他一边点头一边沉思,片刻之后面露喜色:“我晓得了!”
“下官也晓得了。”另一人也道,却是乔行简,他如今为国子司业兼国史院编修、实录院检讨,只论司职,原是不可在此的,但他向来与葛洪等人友善,也跻身于重臣之列。
“却是为何?”不知何人问道。
“楮币。”魏了翁与乔行简异口同声,然后群臣皆是恍然大悟。
天子在国是诏书中有极重要一条,那便是稳定楮币,但是要稳定楮币,朝廷就必须拿出足够多的铜钱来,可是如今整个大宋都是钱荒,便是朝廷,一时间也拿不出这许多铜钱。便是拿得出,也不可能尽数投入市上,否则必为那些不法j商换去,私自铸为铜器,再高价出售。
如今来自流求的贤妃嫁妆之中,便有这计多铜锭,还有那大量的银、金,若是铸成铜钱,至少可解燃眉之急之了。
“魏华父,这可是官家为你解忧了。”岳珂笑道。
“是,是!”魏了翁满脸喜色,便是真德秀,原本紧绷的脸也松了下来:“若是如此,官家倒是别有衷肠。”
他们议论了几句,都回避了开始对天子的指责,只是开始盘算这些钱又可以为朝廷做些什么事情。
在那一连串的宝车经过之后,又是十八抬的礼担,每一抬之上,都是各种稀奇物什,象是九尺高的红珊瑚之类。在大宋,这是稀罕物什,极为珍贵的,但在中山、北山、南山,这种东西虽然也少,却不难得。
十八抬之后又是六辆马车,只不过这些车都是两匹马拉的了。第一辆马车中,有人掀起帘子一角,悄悄向外观望,然后笑着道:“伯涵,若是这些百姓知晓,那些金山银山铜山,只是外表光鲜,里边其实是空的,不知会不会把咱们给活活吃掉。”
“这还不都是你李景文想出的花招来。”陈子诚哼了一声道。
“哈哈……”李云睿压低了声音笑了起来:“不过是做个幌子,让大宋百姓知晓,官家并不缺铜,何必将咱们的真金白银拿出来!我敢说经过今日,用不着一个月,整个大宋都知道流求有的是金银铜了,再配以咱们撒出去的铜元,以金元券替代楮币,便可缓缓施行——说起来这不是你陈伯涵的主意么,怎么成了我李景文的花招了?”
“我却没有说要弄虚作假,若不是不方便运送,我恨不得将流求金库中积储的金银铜运一半来!”陈子诚也笑了。
除去金银铜锭之外,流求护卫队的衣着也颇让临安百姓关注。这种类似于后世军服的服饰,不仅挺直利落,而且极为美观,加上宽皮带、牛皮靴,虽然流求护卫队不曾着铁甲,却也显得英姿勃勃。宋人原本便极包容,只道这是异域风情,故此不以为意,反倒有些年轻的浮浪子弟,寻思着也弄上一套这般衣裳,穿起来威风威风。
在李云睿等人的车之后,却是几只驼着宝箱的驼兽,这兽极古怪,似羊似驼又非羊非驼,面部看上去却是一个活脱脱的“囧”字。宋人见了无不绝倒,便是魏了翁、真德秀自诩饱学,却也不知此兽为何。
“此兽莫非为流求特产,故此我大宋不曾见过?”岳珂奇道。
“可惜泉州市舶使赵汝适不在此处,他见闻广博,当知此物。”葛洪道。
“下官在泉州时,也不曾听说过此物……只是隐约听人提起海外有兽,名曰卧槽泥马,莫非便是此物?”真德秀凝神苦思,半晌后摇了摇头:“不知,实是不知,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听他掉起书袋,众人都是转头不顾。忽的听得人群中又是一阵响,接着,终于看到一顶轿子,为十六人所抬,在数十人簇拥之下,自码头而来。那轿中坐的,想来便是所谓的贤妃了。
原本皇妃出巡,或者天子娶亲,沿街百姓应当焚香顶炉跪拜于地的。只是这朝中百官,对赵与莒非要娶杨妙真为贤妃极是不满,故此无重臣操办此事,而流求来人中,耶律楚材正忙着做一件极重要的事情,陈昭华忙着与真德秀互喷,其余人等都是不知这礼仪的,总揽全局的又是方有财这个好生事者,才会将好端端的天子纳妃,变成一场闹剧般。
但便是在这场闹剧里,流求有的是金银与铜的消息,与报道此次盛况的《大宋时代周刊》一起,迅速传遍天下。甚至连远在开封的金国,很长一段时间内,谈论的焦点也是有关流求的金山、银山与铜山。
这不仅增强了大宋百姓对楮钞保值的信心,连带着还产生了另一个后果,便是一些胆大之人,便想着去流求寻找金山银山。每月都有人乘船偷偷上流求,结果自然是给流求送来一些劳动力——依着天子诏令,流求为“特区”,同比羁绊诸路,非流求本路百姓,不得随意入流求,凡入流求者,须受流求法规约束。
更多的是聚拢在与流求通商的庆元、泉州和广州三地,流求在这三地都设有代办公署,意欲迁往流求者,须得持盖着原籍所在官府符印的文书,方由流求代办公署组织统一运往流求。实际上很多人都没有文书,但也这样浑了上岛,只不过上岛之后,他们才意识到,并非因为他们聪明,而是公署代办有意纵容。
在杨妙真的大轿之后,又是一抬抬的贵重物品,都是流求特产,前后数来,足有一百二十八抬之多。
眼见着这些人自视线中消失,魏了翁有些坐不住了,他起身便要出去:“我要去见官家。”
众人都知道他是为那些金银铜锭而坐立不安,都笑了起来。倒是岳珂道:“华父兄,天子与贤妃,只怕有些年未曾见面了,你这般跑去,未免太煞风景!”
“国家大事,岂能因与妇人女子相会而耽搁?”真德秀肃然道:“华父兄,下官陪你前去。”
原本听了岳珂之语后,魏了翁有几分迟疑的,但被真德秀一说,便不好再退:“如此你我便先行一步。”
他二人也不理会其余人等,就如此离了雅间。岳琦与乔行简对望了一眼,乔行简略一迟疑,然后拱手道:“下官也去,先告辞了。”
他们下楼之时,那顶十六人抬的轿子中,杨妙真却在全身发颤。
终于要见着了,就象那个男人在那个夜晚里说的那般,大红的轿子,吹吹打打迎接她。她虽是坐在这轿中,却也听得所到之处,都是爆仗响锁呐齐鸣。
轿子之中,她面红似火。
“有几年未曾见了?是三年,还是五年?”她在心中想。
无论是三年,还是五年,都有很长时间未曾见面,当初分开时,他身高才堪堪与自家相齐,而今……听得韩平等人说,他已经要比自己高半个头了。
一股莫明其妙的情感,让杨妙真又觉得有些愁苦。这么长时间不曾见过,在她记忆之中的赵与莒,仍是数年之前的那个半大的少年,而不是如今那位高居九五至尊位置的天子。当初他面冷心热,晓得给自家准备一些女子使用之物,晓得照顾人,是知冷知热的知心人儿。可如今呢,他是否一如既往?
当了天子,自然少不得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还要再加后宫佳丽三千人……听闻他给自己一个什么贤妃,莫非就是他后宫之中养着的无数女人中一个?
“才不要这般,若是如此,还不如我回流求去!或者将那些后宫中的狐媚子一枪一个尽数刺死——阿妤姐除外,她比我认识他还要早些!”
轻轻咬着唇,杨妙真习惯性地去摸自己的银枪,但手伸出旋即想到,自己坐在出嫁的轿子当中,那银枪不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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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之上,杨妙真想过极多,柔肠千转芳思百结,可当她再见到赵与莒时,却忍不住尽化作两行银珠,叭哒叭哒掉落下来。
她是个粗直的性子,为着赵与莒的缘故,这些年来已经磨砺了许多,但当她到了赵与莒面前时,却又恢复了本心。
在赵与莒完成许诺,为她和她兄长的旧部寻着一处生路时起,她便认定了,这个男子是个可以依靠的人。在赵与莒身边的几年里,虽说他多数时候都是淡淡的喜怒不形于颜色,但是,他的关注却是杨妙真此前从未曾经受过的。离别前一夜的分香暗盟,缔结了两人此生之缘,接着便是长达四载的分离,可这分离从未熄灭杨妙真对赵与莒的情感。
相反,由于相思的缘故,这情感反倒更深厚了。
譬之佳酿,历久弥香。
赵与莒身材果然比她要高出小半个头,两人相遇之时,他?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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