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于可以凭借自家的口才,将这些个苛刻条件尽可能压低一些。
当夜深的时候,乌古孙弘毅越想越是无奈,念及风雨飘摇中的国势,再思及有复兴迹象的大宋,他忍不住抱枕痛哭。一大男人的哭声,在这静谧的夜中,显得分外刺耳。
有人哭自然也有人笑,在听完耶律楚材转述的与乌古孙弘毅会面情形后,赵与莒便淡淡一笑:“果然如此,这位金国天子,虽说行事有些表里不一,但眼光还是有的。”
“官家,臣以为,金国此次急欲求和,只须不迫之太甚,盟约必成。”耶律楚材道。
“晋卿何以知之?”
“以臣对金国臣属之知,若非金主严令,这乌古孙弘毅只怕早已转身回国了。”耶律楚材略带婉转地劝谏道:“天子既也有意求和,何必辱之过甚?”
赵与莒撩了一下眉:“朕在思五国城耳。”
他此语一出,耶律楚材默然无语。确实,身为赵宋天子,若此时不念着靖康之耻,那才是真正奇事。
“且不去管他,晋卿,你们如何安置,朕心中已经有了打算。”赵与莒在沉默片刻之后展颜一笑道。
流求传来的消息提醒了赵与莒,如今已经不是在郁樟山庄时义学少年那个小团体了,人人皆有不同想法。有人要的是逞平生之志如耶律楚材,有人要的是衣锦还乡如方有财,有人要的是权,有人要的是钱。他这个天子名份,还可以将这些人牢牢聚拢在一起,但必须有足够的、看得到的利益给他们,这种凝聚力才会长久。
一日忠诚终生忠诚的事情,是绝对不存在的。
“咦?”耶律楚材自家倒还未想过这个问题,近来他在临安主持流求银行事务,偶尔还需在《周刊》上与大宋文人互辩,这般生活,已经让他觉得极充实了。
“朕有意在朝堂之外,另设一个衙署,暂定为……”赵与莒沉吟了一下,在“中顾委”与“总理衙门”、“军机处”三者间摆来摆去,最终决定全部不要,而是取了一个极富有大宋风格的名字:“博雅楼学士院。与翰林学士、馆阁学士不相统属,人数无定例,对外只作是博选天下博学、风雅之士,以备天子之咨,以免得朝官抗谏。凡入院者为博雅学士,若无职守,皆为正九品——呵呵,小是小了些,不过便是如此,只怕也免不了被台阁讽谏。”
正九品论及品秩,是极小的官了,与国子太学正、录,武学谕,律学正,太医局丞相当。赵与莒看了耶律楚材一眼,微微叹息道:“朕国是不得自专,处处皆为掣肘,虽有提拔之心,暂时却只能如此,晋卿莫要嫌品秩低微啊。”
“臣岂是贪图品秩之人,况且官家胸怀天下之志,这博雅学士如今只是正九品,十载之后、二十载之后呢?”耶律楚材微笑起来:“致君尧舜,何以品秩论也!”
“嗯,晋卿能看得远,那便极好。”赵与莒也微微一笑,与聪明人说话便是心情愉快,若是这聪明人不仅聪明而且足够有眼光,那就更愉快了。过了会儿之后,他又道:“此事便交由晋卿了,朕知道晋卿大才,便替朕伤这脑筋,拟一个章程出来。”
“官家这是置臣于火之上啊……”耶律晋卿笑道。
显然这个博雅学士院出来,必是遭得群臣反对的,拟定这章程的耶律楚材,免不了被朝臣攻讦,甚至有可能人人侧目。赵与莒微笑起来:“你不替朕背这黑锅,谁来替朕背?”
二人相对大笑,君臣甚是相得。笑毕之后,赵与莒又道:“这个博雅学士院,当有一位大学士,自然是由晋卿任之,再设十二顾问学士,分有教化、经济、科学、医学、百工、农学、武经、外务、内务、归化、仁政、交通之名。”
耶律楚材一边倾听一边默记,他有近乎过目不忘之力,故此赵与莒虽只说了一遍,他已经记牢了。越是听下去,他便越是心中欢喜,这十二顾问学士,名义上只是备天子处置军国大事顾问,实际上将礼、户、兵、工这四部的职司都涵盖进去,而吏部的选人用人职司,则在大学士手中,至于刑部职司,那内务学士亦可兼顾。待得有朝一日时机成熟,天子便可以撇开朝堂上的衮衮诸公,直接用他们这些博雅院学士来治国。
想到此处,他极是兴奋,但还是凝神道:“官家,如此行事,是否操之过急了?”
“你先拟出来,有备无患。”赵与莒淡淡一笑道:“朕自有法子,应付朝臣。”
赵与莒知道此时便将博雅院学士提出来,朝臣定会极力反对,朝中那些官僚,对于别的或许无动于衷,但对于权力的变化却是极为敏感。故此,他并不准备将这博雅院学士直接纳入中枢,而是想方设法绕过朝臣之反对,甚至让朝臣们主动出来支持。
说白了无非是因势利导罢了。
二人谈兴正浓,天色虽然渐晚,赵与莒还待留耶律楚材多说,外头却传来“见过贤妃”的招呼声,耶律楚材微微一笑,起身道:“官家,夜色已晚,臣腹中饥了,先请告退。”
“不急不急,朕令人传膳来,朕与贤妃还有卿家,一起吃顿宵夜。卿又不是外人,在流求时与贤妃也是极熟的,况且贤妃入宫之后,多觉心闷,能有故人谈话,也是……”
他话只说得一半,外头便传来杨妙真的呼声:“阿莒,官家!”
赵与莒与耶律楚材都笑了起来,杨妙真便是这般真脾气,赵与莒喜欢的也是这般直脾气,他身肩重负,却没有太多的心思花在如何哄弄女人上,不是杨妙真这般脾气的,也无法在流求等他四年。
耶律楚材心中却微微奇怪,杨妙真在流求四年,虽然有时还是显得直,但大事之上却是一点都不糊涂,而且颇有粗中有细之处,譬如处置移民思乡之情上,她见识甚至胜过赵子曰。但为何入宫之中,连说句话都显得这般无心机?
“四娘子,进来吧。”赵与莒对杨妙真的称呼,在大臣面前是很正式的贤妃,在流求来者面前,则是一如既往的四娘子。杨妙真依言进来,见着耶律楚材微微一怔,然后笑道:“原来是与晋卿在一起,我还以为是和阿妤呢。”
“呵呵……”赵与莒轻笑了一声,杨妙真便是吃醋也吃得如此直接,他唤来一个宫女,令她去寻御厨替众人做宵夜,然后道:“难得今日晋卿在此,我们陪他吃点东西。四娘子,今日那帮小丫头训得如何了?”
“总算有些模样了,以前都是娇滴滴的,便是迈个步子也要颤三颤扭三扭,叫人看得好生着急。”杨妙真有些口无遮拦:“阿莒,将阿妤姐也叫来吧,人多热闹。”
耶律楚材心中又是一动,以他对杨妙真的认识,她这时不应将那位韩婕妤也唤来才对。他看了赵与莒一眼,赵与莒微笑点头,耶律楚材立刻垂下眼,将自家心中的怀疑抛得远远的。
宫闱之事,非他这小臣能参与的,这是大忌。
没过多久,韩妤果然如约而来,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耶律楚材,对他的大胡子极感兴趣,不免多看了两眼。耶律楚材听得这位韩婕妤谈吐极是不俗,气质不凡,话虽不多,但展现出的见闻也很广博,心中又是一动。
这位韩婕妤也是义学少年出身,无怪乎杨妙真待她如此。
注1:博雅楼为南宋皇家。
一六九、前驱豹狼后来虎
朔风如刀,夹杂着冻雨,抽打在北国大地之上。迎着风前行,每一步都极艰难,而身上的皮袄仿佛不存在一般,任那寒意在肌体之中驰骋。
李全脸色被冻得铁青,自从红袄军势大被大宋收为忠义军之后,他便骄奢滛逸,身子骨也不象往常那般总是熬打。现在来得北国,这般风雨便让他难以支撑,他有些懊恼地向南望了一眼,心中愤愤起来。
若不是流求人背信弃义,自己如何会落至如此地步!
他又抬头看了看前面,年轻史天泽英姿勃发,腰挺得笔直,英挺的脸上,嘴唇微微下弯,显出几分自负来。
无怪乎他自负,他今年才二十三岁,今年初的时候,他的兄长史天倪遭武仙诱杀,他便接任了“都元帅”一职,领着史家族兵,南征北讨,将原本纷纷叛走的河北各州县又收拢回来,十月中的时候,他还在内黄击败彭义斌。
想到彭义斌,李全又是咬牙切齿,若非这个狗贼背后动刀,自家便是不能问鼎江南,在京东继续做自己的山大王,谁能奈何得了自己,岂不远胜来这漠北苦寒之地喝风饮雪的?
史天泽、李全二人,是应蒙古大汗铁木真之召,来到漠北的杭海答班,觐见这位刚刚西征归来的草原霸主。史天泽父兄都是铁木真帐下忠臣,他自己又年少英武,自然对于反反复复的李全颇有些不屑。两人虽是同行,他却始终不搭理李全,李全虽是暗恨,却也无可耐何。
无论是论实力、地位,还是在胡人眼中的重要性,他都远远不及史天泽。事实上,这次蒙古大汗铁木真点名要见他,也颇让他惊讶。
“到了,到了,你们候着。”
引路的蒙古军人呼喝起来,如今蒙古人还没有什么理仪,高兴了便大呼小叫,不高兴便痛哭流涕,便是在铁木真大帐外亦是如此。
史天泽肃然整衣,收拾一遍自己之后,确认没有什么失仪之处,恭敬地在铁木真大帐外等候。见着他这般模样,李全心中冷笑了声,不过是盗墓贼党之后裔罢了,偏偏学那南国世家子弟。
那蒙古士兵见去通禀,不一会儿,有人出来唤史天泽。史天泽瞧也不瞧李全一眼,大踏步便进了大帐,片刻之后,便听得他唱名之声,紧接着,李全听得一声尖锐的笑声。
这声音极是刺耳,隐约如豺狼嚎叫,却又带着一股沉郁的煞气。李全心中一抖,手不自觉中便按上了刀柄,但摸了个空后才记起,方才进入这片营帐时,刀已经被蒙胡武士收走了。
他仰起头看了看天,天空中彤云低垂,宛若触手可及。风中的雨丝已经变成了雪花,开始扑扑朔朔迷迷离离地落下了。
在帐外不知等了多久,他人几乎要冻木,心也冻得冰冷,终于见着那大帐帘子掀开,他心中一喜,只道是铁木真传他进去,却从里面走出一个蒙古武士来。见他在门口挡着道,伸手便将他推开,口中用胡语骂骂咧咧地说了几句,虽然李全听不明白,却知道这绝对不是甚么好话。
他胸中怒火上涌,自家在京东纵横十余年,几曾受过这种屈辱!但当他再次在腰间摸空时,才恍然惊觉。
自己已经不再是执着铁枪冲锋陷阵所向扑靡的李铁枪了,而是寄胡人篱下摇尾乞怜的李全。
一念及此,那满腔的怒意,仿佛被兜头一瓢冷水泼过一般,让他心灰意冷。
那个蒙古武士根本不曾理睬他,而又是大声向外吩咐,片刻之后,烧得旺旺的炭火与一只完全的烤羊便被送进了大帐,那烤羊的香味,便是在大帐门帘放下后许久,仍在李全鼻端回旋。
因为一大早便被赶来候见的缘故,他至今未吃早餐,腹中正饥肠漉漉。
“唉!”
心中悲愤之至,他禁不住仰天长叹。
“你为什么叹气?”
叹息未定,一人站在他身后问道,他转过头来,看着那人,那人却也是不到三十岁的年纪,极为英挺,眉宇之间,一股锐气昂扬而出。李全不禁苦笑,自家年纪比他们虽要大些,可大不了几岁,但无论是与那史天泽比,还是与眼前这人比,都要显得暮气沉沉了。
那人方才说的是胡语,故此李全听不懂,那人微微一笑又用汉话问道:“你为何叹气?”
李全正待答话,心中突然一动,此人不经任何通禀便出现在铁木真大帐之前,帐前的武士对他都是恭敬有加,他年纪又轻,想来必是胡人中的亲贵。看此人模样,是那种极进取的,必不喜自己那暮气沉沉的样子。
“在下只是叹息,大汗虽号称成吉四汗,却并无包吞四海之志。”李全正色答道:“不然何故如此怠慢天下英雄耶?”
那胡人亲贵闻言眼前一亮,上下打亮了李全一眼,也不发怒,只是微微笑着进了大帐。他一进大帐,那帐声喧闹嘈杂之声先是定了一下,接着李全听得那尖锐的声音又响起。
然后方才出来叫送烤全羊上去的武士又行了出来,用轻蔑的目光扫了李全一眼,嘟嘟囔囔地骂了声,才做了个让他进去的手势。
李全自地上抓了把雪,用力擦在自家的脸上,一直到其融化,然后他深深吸了口气,雄纠纠踏入了铁木真的大帐。
他进来之后,借着火烛之光打量四周,大帐布置得极尽奢华之能事,地上到处铺着厚厚的流求毯,一个贫苦牧民全部家当,也未必能换得这样一块毯子。角落里放着流求的大刻钟,这种用重锤带动的大刻钟,如今市面上已经较少,价格比那些发条钟还要昂贵。
这大帐中人并不多,高踞于上的是个花甲老人,他须发银白,长须直到胸前。他双眼细长,虽然因为年老的缘故,深深陷入皱纹之中,但那眼中的光芒却依旧锐利。当他一眼瞄过来的时候,虽然面上还带着笑,但还是让李全感觉得一股寒意。
比之帐外的严冬还要冷的寒意。
他是咬着牙,才让自己未曾跪下去,昂然站立在大帐中间,只是抱拳行了个礼。
“那个南蛮大胆,见了大汗竟然不跪!”
坐在一侧的一个色目人愤然起身,用手抓着腰刀,另一只手指着李全哇哇大叫。他身体太胖,虽然努力要做出英武的模样,却反而使自己象个小丑。虽然他是个色目人,只是这满口子的汉话,却说得极顺溜,大帐中其余胡人,听不懂他说的话语,却也可以从他的神情之上明白他的意思。于是,整个大帐之中,包括铁木真在内,都笑了起来。
“听说成吉思汗胸怀就象草原一样广阔,所以四方的英雄争相来投,大汗纵横天下,要的是能够弯弓射敌的勇士,要的是能够出谋划策的智者,要的是能筹办粮草物资的能吏,唯独不需要只知道跪拜弯腰的奴隶!”
他这番话说出来,却是钪锵有力,当真是掷地有声。那个色目人原先是冷笑,用眼角余光看了铁木真一眼,有个通事在铁木真耳畔低声翻译,铁木真捋须不住点头,那色目人脸上的冷笑立刻变成了激赏。
“那么你是能弯弓射敌,还是能出谋划策,或者能筹办粮草?”铁木真坐得正了一些,单手随意搭在自己的膝盖上,侧身看着李全。
“我饿了,没有力气说话。”李全心中一喜,却故意如此说道。
全帐中人都是一愕,然后大笑起来,铁木真摆了摆手,淡淡地说道:“不管怎么,你有勇气在我面前如此说话,我也要给你酒肉。”
立刻有武士献上大块的羊肉与大碗的烈酒,那武士在割羊肉时,有意割的是血淋淋的半生之处,李全却毫不在意,大口大口撕肉咽下,然后又将满碗烈酒饮尽。
“多谢大汗赐我酒肉。”他又行了一礼:“只是我要说得很长,大汗能不能再赐我座位?”
铁木真轻轻挥了下手,立刻有武士给他搬了坐垫过来。
李全坐下之后,昂首说道:“我可以替大汗弯弓射敌,我也可以为大汗出谋划策,至于筹办粮草,那也不在话下。”
“很会说大话。”铁木真又淡淡扫了他一眼,但这次铁木真眼中多了丝冷意,李全再度感觉得那种让他血液都不复循环的寒气,他目光一直,鼓足余勇道:“是不是大话,大汗一试便知。”
“我听说你在南朝,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皇帝赶走,只剩下几个人跑来投奔大汗。你如果真有这本领,为什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那个胖胖的色目人又站了起来,大声喝问道。
“便是大汗,也曾经有过失利之时,何况我呢?”李全这话一说出来,便知道自己说错了,这大帐中原本还热气腾腾,顷刻之间冷了下来,他再度站起,手指南方:“那位皇帝虽然|乳|臭未干,却是个了不起的英雄,我虽然在他手中吃了败仗,但大汗这大帐中,还有谁比我更了解那个南朝皇帝?”
铁木真微微点头,看了坐在他身前的史天泽一眼,低声嘟囔了一句,史天泽微微一笑,不待通译翻译,便也用胡人话语回了几句。
李全心中一动,史天泽竟然也精通蒙胡之语,自家若是想在铁木真面前崭露头角,也得先学好这胡语了。
与史天泽对了几句话,铁木真点点头,这才转过来对着李全:“史都元帅说了,汉人之中,多有大言不实者,这种人被叫做赵括,我给你一杯羊奶的时间,你如果不能展现出你对我的用处,那么你就可以滚了。”
李全恨恨瞪了史天泽一眼,史天泽却是轻蔑地哼了声。
时间瞬间便过去了,李全心中几个念头转来转去,他深吸了口气,然后道:“大汗可是想要那富得到处都流淌着奶水到处都铺着锦绸的南国?我可以为大汗前驱!”
当李全绞尽脑汁在想,自家该如何说服铁木真时,乌古孙弘毅手轻轻颤抖着,面对眼前的这一折纸。
这一折纸上写着的是一系列密密麻麻的条款,任何一条,放在十年之前,对于金国与大宋关系来说,都是不可想象的。
他面带哀求之色,对着大宋礼部尚书程珌拱手道:“程尚书,何太迫也?”
“终究是要签的,乌古孙侍御史,晚一刻又有何益?”程珌满面红光,轻轻握着拳头才能遏制自己的冲动,他哈哈笑道:“如今早一日签上此约,贵国便可早一日调集大军。我大宋使者,前些时日方传回消息,胡人大汗铁木真,召集燕云诸将,想必来年春日便要再度南侵了!”
乌古孙弘毅吸了口气,抓起了毛笔,这是上好的狼豪,作为汉化极深的女真贵族,乌古孙弘毅原本对这笔墨纸砚极有兴趣,但此刻却没有丝毫心思。他沾上墨,正要写下去,可落笔之时,仿佛有千钧之力抓住了他的肘部,让他无法下笔。
“快签吧,官家还待我去复命呢。”程珌有些不耐地道。
乌古孙弘毅还待犹豫,他那笔尖处一滴墨珠却等不急似地落了下去,在那折纸上滴出泪痕一般的印迹。乌古孙弘毅顺势落笔,闭目长叹,笔走龙蛇,写下自己官衔名字之后,将那折纸交与程珌。
程珌又递过一份来,乌古孙弘毅已经签了一份,对这份便麻木了,依样签名画押,将第二份也交与程珌。程珌看完之后,又是一阵大笑,然后向乌古孙弘毅微微拱手:“既是如此,那本尚书便暂且告辞,过会儿便会送国书送来。”
他说完此话,便再不理会乌古孙弘毅,而是快步离了馆驿,早有马车等在门前,他上了车,那车奔驰如飞,迅速将他载至皇宫之前。
“天子与诸位重臣正在复古殿等候程尚书,请随小人来。”有内侍见着他立刻道。
程珌微微一怔,接着恍然,只觉泪水显些流了出来。那复古殿为高宗所建,高宗南渡,虽迁续宋室,却总是大宋臣民心中之痛。自南渡以来,凡与金国议和者,几乎尽皆丧权辱国,这百余年之耻,今日总算洗去了一些。
他快步冲进复古殿里,神情几近失仪,见着赵与莒便立刻拜倒:“官家圣明,那乌古孙弘毅果然……果然签了!”
这大殿中众重臣都是欣喜若狂,他们向那位年少的天子望去,天子却神情淡然,仿佛并不觉得欢喜。
“这不过是开始。”赵与莒在心中告诫自己,他知道,无论是在大宋国内,还是在大宋境外,都有的是更为可怕的敌人在等待他,都有的是更大的功勋等待他建立。他要做的,不仅仅是为一姓王朝的延续,更是要延续这尧都舜壤。
他站起身来,对着大殿中唯一不是重臣的人道:“邓平仲,接下来便要看你的了。”
一七零、满城风雨近重阳
《钦定宋金会盟要约》次日便出现在《大宋时代周刊》的特刊之上,为了这期周刊特刊,邓若水与《周刊》的太学生编辑们忙了一整夜,在还是一片漆黑的凌晨四点,周刊被马车运送至临安各个发放点,得到通知的贩报者立刻将这期《周刊》一抢而空。
现在《周刊》的发行,已经有固定渠道,《周刊》按照赵与莒的指示,将每七天称为一周,分由金木水火土五行加上月、日为主宰,每周金日(周一)便会出版一期。这一天凌晨时分,《周刊》雇请的马车便会将报纸送到临安各处发售点,这发售点可能是酒楼,可能是茶铺,可能是书店,甚至可能是勾栏瓦肆,那些需要《周刊》者再到发售点领取《周刊》。这个完整的销售网,使得《周刊》甚至将货铺到了临安周围州府,他们只比临安晚一天便可以拿到《周刊》,这也使得《周刊》的发行量日益增长,目前已经到了五万余份。
对于大宋而言,这销量还不是极至,邓若水虽然不好钱财,但对于增加《周刊》影响力却是不遗余力,以他计算,仅临安一地,《周刊》最多可售至十万份。
所以,当赵景云醒来的时候,门外已经是一片欢呼之声了。
他揉了揉有些惺忪的眼,招来自家书僮问道:“外头何故喧哗?”
“《大宋时代周刊》上说,大宋与金国议和了!”书僮也是一脸兴奋,因为激动,声音都有些变了。
“哦。”赵景云倒不觉得奇怪,他坐起身来:“去买份报纸来。”
书僮匆匆出去,但过了好一会儿才跑了回来:“官人,没有了,小人跑了几个卖报之处,都说这一期已经卖完了。”
确实卖完了,《周刊》编辑公署,如今正被吵嚷着要更多报纸的代售点人员拥得水泄不通,邓若水甚至被吵得缩在屋子里不敢出来。
对于听惯了前线败仗、大宋称臣、称弟、称侄乃至称儿称孙的大宋百姓来说,这一份《要约》中规矩的每一条都是大快人心的事情。识字的读书人当街被不识字的百姓央着念上边的文字,每念一段,便是一大片的叫好之声。
赵与莒绝对没有想到这一点,他以后世民族国家的想法之中,这份《要约》只是无奈之举,只能算是一张为期时间不长的停战协议,因为对金媾和而且没有提出收复失地的要求,他还担忧会在民间招致反对之声。但在尚无近代民族主义观念的宋时,百姓对于领土、疆域的感情,远没有对面子来得强烈。
故此,百姓们对《要约》中匡复失地的兴趣,还不如他们对其中宋金如何称呼的兴趣。
宋金为兄弟之国,宋为兄,金为弟。
这在宋国与金国百余年交往之中,尚是第一次出现。这也意味着如今宋强金弱,百余年的积辱,似乎已经雪了。
赵景云是少数关注要约其余条款的人,他注意到在要约之中,宋金边界重新划分,京东、淮北很明确地划入宋国版图之中,也就是说,忠义军与护卫队夺来的土地,金国已经正式放弃了。
他关注的另一条款,是对待胡人关系之上,宋金并未结盟对付胡人,而是说在两国任何一方与胡人交战时,另一方须得保持“善意中立”,这是个新奇的说法,暗地里意味着什么却有待观察。
在另外一条款中,金国须得广开榷场,与宋国交易,不禁宋国铁器、瓷器、丝绸、棉布、呢绒、酒类等各种物产在金国销售,入境所征税额,不得超过这些物产本值之半成,也就是百分之五。当赵景云看到这一款时,歪着脑袋想了许久,也想不明白这一款究竟是何意。
实际上,若不是实力还不够,赵与莒还想在条款中加上允许宋国商人至金国开矿的条文,但如今还不成,他还没有足够的力量去保护本国子民。
“拿笔墨来,拿笔墨来!”
赵景云看完之后,心中觉得似乎有什么光芒闪过一般,他大声喊道,然后自床上跳起,也不穿鞋,就赤着脚在屋中走来走去。
书僮慌忙拿来了笔墨,他提起笔,在纸上写道:“此诚千五百载未有之变故也,天子……”
才写下“天子”二字,外边一阵爆仗轰鸣,将他原先想到的东西打断了。他掷笔于桌,摇头苦笑:“唉,满城风雨近重阳,满城风雨近重阳!”
“赵曼卿,诗兴大发了不曾?”他正长叹之时,有人在门外笑道:“日上三竿,唯你赖床!”
赵景云听得这声音有几分熟悉,然后想起正是前些日子结识的士子,陈安平陈易生。这人虽出自名门,性子与谢岳倒有几分相似,而且嬉笑怒骂,颇有名士之风。赵景云也不拘礼,赤脚出门道:“陈易生,你今日如何会来寻我?”
“国朝与金盟约,向未有如此者,我们准备去孔庙祭祀,以庆贺此喜事,赵曼卿,你去也不去?”
有宋一朝,太学生都是极活跃的,为了国事四处乱跑,如今有大喜之事去孔庙祷祝,倒也不足为奇。赵景云闻言立刻寻来鞋子,穿好儒服,笑着道:“且稍候片刻,有此等事,我赵景云如何能落人后?”
太学生告孔庙,赵与莒则告太庙,这种繁文冗礼虽是让人疲倦,但在这个时代里,却还是不可避免。
直到午后四时,赵与莒才回到宫中,略略吃了些东西,便又听得说重臣求见。他皱眉不语,今日明明没有什么事情,为何朝中重臣还要求见?
“去稽古堂吧。”他放下吃的东西,皱着眉说道。
片刻之后,宣缯、葛洪、薛极与一干大臣便到了稽古堂,这些大臣神情都有些异样。赵与莒端坐之后,命他们也坐下,他们相互望了望,却没有一人恳先开口。
见他们这般模样,赵与莒心中有数,这次来必定又是找麻烦的了。
“今日朕在太庙归来之时,见着御街也在修整了……临安府余卿没来么,本来朕还想问问,这御街修整之事进度如何呢。”
诸臣不提,他也不提,只是故意说起其余的事情来。临安御街为最主要的街道,但比之开封之时,已经要窄上许多,而且因为时间久了,多少有些坑洼不平之处,所所都须得整修。这一次整修,却又与此前不同,是准备在御街上全部铺上水泥。
如今在临安郊外,已经建了一座水泥场,专门供应临安府工程所需。临安府的知府为余天锡,当初将赵与莒自山阴带来的人,自然是赵与莒的亲信,故此按着他吩咐,利用临安府府库的钱,先改造御街,再逐步将整个临安城的街道改过来。
事实上,那座水泥场除了满足临安府工程需要,还要满足一些富商家的需要,在参观了流求银行这个现成的例子之后,流求一些富商也希望自家店铺或者院子,也能砌得如此干净,既不扬尘,又很平坦。
众臣再次相互使着眼色,却没有人接过话茬。
赵与莒不理他们,接着又道:“朕这大内之中,有些殿堂地砖破损厉害,须得换了才是,只不过再换地砖,所耗过多,不如换上水泥,不知诸卿以为如何?”
天子开口问事,众臣不好回避,宣缯薛极自然是连声应是,魏了翁却首先问地砖贵还是水泥贵,再问所花费是国库出还是内库出,等听说水泥便宜,钱也由内库支出后,他便默认了此事。
有宋一朝,天子要办些事情,其实都要受各方掣肘。故此这事得了朝臣允诺,赵与莒很是高兴,虽然这种改变只是点滴,但总在这样悄然无声之中,改变整个大宋的社会观念。
他这个天子开了这个头,那么朝臣中便一定会有人跟上,而朝臣更上,临安及附及的富家也会跟上,那个时候,这水泥场便可真正盈利。虽然利润未必多,却足以产生一个新的行业,从而转移一些劳力。
“朕累了一日,有些倦了,诸卿若是无事,朕便在这打上盹儿。”赵与莒见众臣仍是吞吞吐吐,便淡淡一笑道。
他说完之后,真的向后一靠,头歪下来,开始打盹,群臣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魏了翁咳了一声:“官家。”
“说吧,等你们很久了。”赵与莒道。
稽古堂里又是一阵沉默,阳光自西边窗子射了进来,冬日里太阳落得早,再过会儿,便要下山了。
君臣之间的耐心比较,最后还是以群臣的失败告终,在众臣一致使眼色下,郑清之不得不当这个出头人:“官家,臣等此次来,实是为淮北、京东之事。”
“哦?”赵与莒微微前倾身躯,这让他有了兴趣:“莫非觉得与金国的要约有何不妥之处?”
“不是,不是。”郑清之面有难色,众臣推他出来说话,一则是他年纪较轻资历较浅,而二则是他毕竟当过天子老师,与天子关系非同寻常。他知道这是个得罪人的活儿,但不得罪天子便要得罪群僚,想了想,他咬牙道:“淮北、京东既已属我大宋,那地方官吏似乎也应由吏部委派才是……”
“叭!”
一个瓷杯子重重摔在地上,平日里极为冷静自持的天子突然勃然大怒,甚至未给郑清之留颜面,直接打断了他的话语。
赵与莒站起身,双目怒视,身体都微微有些颤抖。
众臣都是沉默不语,即使面对天子之怒,他们此时也不可后退了。因为若是他们退,挨骂的便不是天子,而是他们这些群臣。
“好,好。”赵与莒闭上眼睛,努力控制自己的怒火,这没有什么可以生气的,自己当初培养义学少年,现在培养一个独立于官僚士大夫之外的阶层,不就是因为自己看到了这些人会如此么?
“当初朕要收复淮北、徐州之时,诸卿一个个义正辞严极力反对,朕只道诸卿已经是不要这淮北、徐州之地了。”赵与莒脸上浮起一丝笑,他虽然当了天子,但因为注意锻炼的缘故,脸上没有痴肥的肉块,反而比当沂王嗣子时显得有些清减,这丝笑浮在他脸上,却让人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后来忠义军、护卫队自告奋勇,为国匡复旧土,诸卿以为金军必要夺回徐州,徐州、淮北必不保,故此允了朕,让刘全、李邺为徐州淮北之文武大吏。”
“再后来金国派了使者,诸卿以为金国必来兴师问罪,个个双股战栗,朕还听说私下里有人要劝朕,诛擅启兵端桀骜不驯的彭义斌、李邺,函首金国如先帝事。”
说到此处,赵与莒再度环视众臣,众臣如今都站了起来,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
“如今和议已成,这谁都不想要的徐州淮北还有京东,不复有战事之祸,故此诸卿都来了,想必这些日来,诸卿门前奔走谋缺者不少吧。”
这话说得极是直白,众臣仍是沉默,只不过这次却是真正哑口无言了。
赵与莒轻轻叹了口气,有些人便是如此,辛劳拼命时见不着他,摘果子时他比谁都积极。他盯着岳珂道:“诸卿,你们自家说说,这般行事,是否会伤前线将士之心,朕不怕做高宗,只是诸卿中谁做秦谬丑?”
自岳珂为乃祖鸣冤之文出现在《周刊》之后,赵与莒便令再将秦桧谥号改为谬丑,举国尽皆称善。岳珂正是兵部侍郎,听得赵与莒此语,他终于忍不住,拜跪下来道:“臣岂敢如此!陛下,臣以为,当维系如今淮北、徐州之制,京东也宜如此!”
听得重臣之一倒戈,薛极立刻也跟了上来:“岳侍郎之说,臣附议!”
赵与莒等了许久,可是支持他的,仍旧只有这两人罢了。他慢慢一笑,点了点头:“想当官?想牧民?这都简单,咱们把和议撕了,与金国大战一场,收复失地之后,便有的是官职给予诸卿去做人情。”
“臣等岂为私利乎?”魏了翁抗声道:“只是大宋举国之内,混沌一体,如何能令君王之土不行君王之制?”
“正是,官家若是以为此事之中,老臣怀有私心,臣愿请退。”向来听从赵与莒的宣缯也道。
“诸卿都是如此想的么?”赵与莒微微一笑:“这便是挟众以逼君了。”
“臣等不敢,只是敬进忠言!”
“忠言?”赵与莒摆了摆手,长叹一声:“罢了罢了,诸卿既是如此说,那么……贤妃藏着的嫁妆,朕也只能交出来由卿等委吏去治了。”
听得此语,众大臣都是暗暗兴奋,只道是官家不仅将淮北、京东都拿了出来,连流求也要拿出。
“陛下圣明!”有人拜呼道。
注1:《周刊》销售份额,绝非作者胡乱臆测,这是根据当时读书人比例来算的。宋代文风昌盛,士民富庶,以潮州为例,唐朝韩愈去当刺史时,仅有一名秀才,至南宋初,近二千名,南宋中期四千余,宋末更达到上万人,14万多人中居然?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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