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来变化极快的熟人,难免有些生疏。
“总管,是徐凤徐子迅,咱们流求九大怪之一呢!”身边一个义学六期出身的笑道。
“四年不曾见,没想到他变化这么大!”秦大石听了一笑,若是李邺在此,定然是走过去一脚将徐凤踹醒,他却不然,而是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不让守卫唤醒他。立刻众人都安静下来,秦大石又示意众人进去,他自己站在门前等候。
看徐凤这酣睡的模样,秦大石可以想象得到这一路上他有多劳累。
又过了会儿,徐凤突然惊醒,他睁开还有些朦胧的双眼,左右看了看,又瞧着秦大石:“秦学兄!”
“徐子迅,听说你在流求竟然成了九怪之一?”秦大石伸出手来,将他拉起,微微一笑道:“今日我算是领教你一怪了,到了我门前,竟然不要人给你找张床,习地便睡——这分明是瞧不起我秦重德么!”
徐凤有些赧然地笑了笑,挠着自己的脖子,然后猛然站直,飞快地说道:“天子有口谕!”
秦大石肃然直立,发去的急奏天子应该看到了,这徐凤便是被遣来传讯的吧。
“驻徐州近卫军部队、忠义军部队、屯垦部队,立刻动员起来扑蝗,务必将蝗灾挡在淮河以北。”徐凤大声说道。
此前徐州治蝗,派出的人手不过是百姓,虽然有流求返回的移民组织,但效果并不很好。这蝗虫是自河南飞迁而来,夜以继日之下,便是徐州淮北的百姓积极扑杀,数量却还是不减。
听得天子命令动用近卫军与忠义军,秦大石肃然应道:“是!”
“事不宜迟,天子命我统筹此事。”徐凤也不进府,直截了当地问道:“蝗虫最多之处在哪里,我立刻赶过去!”
见他一身风尘卜卜的模样,秦大石有些明白为何他会成为流求九大怪之一了。他笑道:“徐子迅,我召集人手还需时间,看你模样这一路上定是辛苦,你先略进些饮食,待我召集人手之后再出去如何?”
“也可……你催促快一些,另外,给我找几个主簿文书来,天子有些驱蝗之策,我边吃边口述,他们记下后立刻张榜贴出去。”
这徐凤一副风风火火的模样,秦大石也不禁好笑,这般废寝忘食,虽是为了公事,可也未免太自苦了些。
赵与莒的驱蝗之策在大宋并不新鲜,去世才十年的董煟在宁宗朝便总结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治蝗之策,赵与莒所说的主要也是这些,只是还略增了一些后世徐光启《除蝗疏》中所总结出的经验来。徐凤一边吃喝一边口述,吃喝完毕也口述完毕,他性子极急,立刻起身问道:“人召集齐了么?”
“已齐了。”秦大石一直陪着他,听他之问,微笑道。
徐凤心中觉得奇怪,没见着秦大石吩咐什么,也未曾听得外头有什么声响,怎么他就说已齐了。他出门一看,在总管府前的小校场上,四千余人屏息肃立,虽然艳阳高照汗如泉涌,却无一人做声。
他进来时这小校场上根本空无一人,而且也不曾看到秦大石发号施令,更重要的是,他知道秦大石是来接替李邺位置的,到任时间刚刚一个月而已,可是他展示出来的带兵能力,却让人叹为观止。
“无怪乎天子潜龙之时,只令秦学兄在临安接应了,古之名将也不过如此。”徐凤心中虽急,还是忍不住直言相赞道:“小弟十分佩服!”
“呵呵,我不过是接了李汉藩的手罢了。”秦大石淡淡一笑,心中并没有多少骄傲,虽然领兵能到这个地步,也可以看出他个人能力来,但将这些兵练得令行禁止的却是李邺、李云睿他们。他自己心中也有些忧虑,李邺练兵打仗都有可取之处,自己接他的手,若不谨慎些,只怕会为人所诟责了。
随着徐凤的到来,淮北、京东灭蝗之事迅速展开,以流求返乡农场主为基层核心的乡社组织被充分动员,一石蝗换一斗米或换等值金元券的赏格刺激之下,百姓昼夜扑蝗,不仅仅宋国控制地域的蝗虫被送来焚毁,便是金国境内,也有百姓越界而来,将自己捕杀的蝗虫送至宋国,徐凤也一视同仁,以宋国百姓之制赏之。
这一举措,加上逯信归还金国灾民水漂财物之举,着实为大宋赚取了不少民心,偷偷自金国逾界至宋国境内求生者,陡然增多起来。
注1:金正大三年,京东、河南蝗灾,这是史实。
注2:董煟1217年病逝,有《救荒活民书》,专门讲述如何对付灾荒。
二零五、顺水推舟引洞蛇
临安城西的一处宅邸之中,泉流清澈,水声淙淙,在这样酷热的夏季里,听得这般声音,人也觉得清凉了些。
“谭兄,觉得这东西滋味如何?”
“流求物种,倒是稀罕,听闻贵妃在流求,也是喜食此物,张贤弟为蜀人,为何也不怕此物?”
谭厚满头大汗,身上衣服象是被水浸透了一般,看着桌上的食物,苦笑道。
他们听的是近来自群英会开始传出的新式“古董羹”,以海鲜为主,多加香料与辣椒,味道鲜美绝伦。虽然古董羹或者“暖锅”古已有之,但辣椒与那几味来自南洋的调味料却极是稀罕,特别是辣椒,实在让喜好甜食的谭厚有些害怕了。
“蜀人喜辣,古而有之。”张兴培坦然道:“生平无所好,但有其二,一为揽财,二为食欲耳。”
他们所用的锅是件铜锅,在炭火之下,锅里汤汁咕嘟咕嘟不停翻滚着。谭厚虽然心中还有些想吃,但嘴巴却实在受不消,只得摇头叹息道:“我是没有这般口福了,消受不起,消受不起啊。”
“呵呵……”
张兴培拍了拍手,过了片刻,有一个使女捧着个用棉布包着的砂钵过来,将砂钵呈在谭厚面前,谭厚看着里面是一层厚厚的油脂一般的东西,还腾腾地冒着白汽,他有些奇怪地问道:“这是何物?”
“谭兄尝尝便知。”张兴培指了指砂钵中的勺子道。
谭厚依言挖了一勺,放到嘴力吹吹,张兴培哈哈大笑,谭厚心中更是好奇,不知张兴培有何可笑的。但当他将那勺子里的东西放入口中,立刻明白张兴培笑的是什么了。
他最初见那东西冒着白汽,直当是极烫的,没有料想却是极冷的。方才嘴里的辣味,被这甜腻冰冷的奶冻一冲,立刻消失不见,整个人也仿佛自三伏天回到了数九寒天,说不出的清凉快意。
“好你个张老弟,竟然耍我!”谭厚不禁笑骂道。
“此物上佳吧?清热消暑,未有若此者,只不过不宜多食,多食则下痢腹痛。”张兴培道。
谭厚点了点头,却不曾再说话,而是沉吟了许久。
他与张兴培交往别有用心,自从上回张兴培露富之后,对于张兴培手中大量的财产,他们一伙便起了心思。虽然不至于想谋夺,但确实是想将张兴培引为同党,有了张兴培这富可倾城的资金,他们的计划会更加完美。
只是事关重大,他们不得不谨慎小心,对于张兴培的底细,他们也派人去蜀中察问,但来回时间太长,不是朝夕能查出来的。而现在时机已近,若不能将张兴培也拉进来,便只能眼睁睁看着大笔的钱财自手边游走了。
从最近与张兴培打交道来看,此人果然是出身于巨富之家,对于吃喝享受极为讲究,这种气度,不是一代暴富之人可以养得出来的。
“张贤弟,我有一友,可引见与张贤弟。”想到此处,谭厚终于下定了决心,他微笑道。
“哦?我张兴培最爱交友,不知是何许人也?”张兴培有些懒洋洋的,分明不太在意。
“临安城中粮行行老黄绍斌,不知张贤弟可曾识得?”
若是赵与莒听得这个名字,只怕还会有些印象,便是张兴培,在群英会当管事的时候也不只一次听得这个名字。自从孟少堂、彭十一相续去世之后,这位黄绍斌便成了临安粮行中的第一等人物,大量的水力磨坊被他建了起来,他又借着与当初史党的交情,使出各种手段来,几乎控制了临安城小半的粮食销售。而孟少堂之子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更是被他逼到了几乎要关了铺子的地步。当今天子自郁樟山庄而起之事,他自然也是知道,很是惶惶地躲了一些时日,可天子亲政都过了近一年,仍未有要找他清算旧帐的风声出来,他便又有些胆大起来。虽然不敢公开活动,背地里做些手脚,继续控制临安城的粮食价格自是难免。
“不识,隐约听谁说过,说是临安最大的粮商。”张兴培不以为然地道:“不是听闻他已经退隐,将家业都交与儿子了么?”
“虽是如此,他也未曾在家中闲着,这一年有余给他在家中日思夜想,倒琢磨出些道理来。”谭厚对这位黄绍斌为人,却没有多少尊重,虽然二人合作之中,他顿了顿,然后笑道:“总之明日若是张贤弟有空,我愿带张贤弟去一处地方,见识见识……呃,咱们临安城的小半个主人吧。”
“临安城小半个主人……”
这话就有些大逆了,临安城之主除了天子之外,谁还能当之!张兴培心中一跳,警觉地看了谭厚一眼,谭厚摆了摆手哂笑道:“勿要想错了,只是说临安城中米价粮价铜价,还有流求银行发的金元券、官府发的楮钞,究竟能值多少钱,此人可以决定一小半!”
“原来如此!”张兴培心中暗暗吃惊,金元券的兑换比例是固定的,无论仕民百姓,到得流求银行兑换便可,此人能操纵临安米价他还相信,可是能操纵临安的金元券价格,却让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了。
不过,他谨慎的性格还是让他将此事写在给霍重城的上报之上,霍重城得了赵与莒吩咐,有关张兴培获得的情报,都必须及时完整上呈,因此这天夜里,赵与莒便在福宁殿中看到这次会面的记录。
“决定金元券值多少钱?”
看到这段时,赵与莒悚然动容,身为后世穿越者,便是不曾读过那本红极一时的《货币战争》,也知道一国货币问题的严重性。从他所知的历史来看,大宋之所以先于蒙元崩溃,不仅仅在于襄阳的失守,更是在于楮币的崩溃。如今大宋经济形势看似好转,可是这楮币问题一日不解决,他赵与莒头上便悬着一柄利剑,随时会落下来,将他数年努力毁于一旦!
“黄绍斌?”这个名字也勾起了旧恨,赵与莒闭上眼想了会儿,若是他愿意,马上便可遣人去将此人拘捕,可是他究竟有什么法子控制金元券币值,只怕就难以自他口中审出,如今的证据,还不足以让这个j滑之徒开口。
“引蛇出洞,引蛇出洞吧。”赵与莒心中想。
他在那张呈条上批下几个字,然后摇了一下桌上的小铃铛,立刻,谢道清自门外近来,一声不响地立在他面前。
“前这个交给李景文。”赵与莒头也不抬,又看下一封密呈。
谢道清拿起那张折起的呈条,轻轻施礼,又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她快步出了福宁殿,又快步穿过两个院子,因为走得有些累的缘故,她稍稍放慢了一些,然后便听到一个声音唤她:“谢姐姐,谢姐姐,匆匆忙忙的,可是天子有吩咐?”
她回过头来,见着是贾元春,淡然一笑,微微点头表示行礼,然后道:“我还有事,元春妹妹,再会。”
见她不回答自己的问题便走了,贾元春撇了撇嘴,对着身旁的周淑娘道:“淑娘,她也不过是一宫女,虽说离得天子近了些,也不曾听说天子待她有何不同,为何却总是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便是贵妃与昭容,也不似她这般傲气!”
周淑娘浅浅笑道:“元春妹妹,今日晚霞分外艳丽,我们不妨去寻个楼阁吟赏烟霞?”
听得她顾左右而言它,贾元春也自知失言,当下点头应是。她们心中有些闺怨是难免的,天子后宫中有名位的就贵妃与昭容二位,如今二人都有孕在身,天子独宿福宁宫已经有近一月,也不见召幸哪位女子,周淑娘心中暗暗庆幸,而贾元春却有十足的不愤了。
入宫以来,所闻所见,谁姿色才艺可以比得过自己,为何就是不能入天子之眼呢。若是能有与天子朝夕相处的时机,定然能得天子宠幸,只可惜如今奉命服侍天子的,却是谢道清那个一板正经的木头人儿,若是周淑娘,或者还可以寻个由头让她换自家去侍候,这个谢道清,却十足的油盐不进!
谢道清并未将贾元春之事放在心上,她心思全在天子交待的事情上,因为她服侍得好的缘故,赵与莒对她的信任明显上升,而且比起其余少女,她最多算是杨太后一党,背景相对单纯,赵与莒并不太担忧她将不该泄露的消息传递出去,故此现在有些事情都是指派她去做的。
她到得后宫大门前,不出意外的话,李云睿应该与邢志远在此守卫。她召来一个内侍道:“请将李虞侯唤来,名为李云睿的便是。”
片刻之后,李云睿便走了出来,作为赵与莒最为信任的侍卫,李云睿与谢道清自然认识,也打过不只一次交道,但谢道清只是略一福,却不与他说话,而是将天子给出的呈条交与那个内侍:“请交与李虞侯。”
整个过程之中,她未曾看李云睿一眼,未与李云睿交谈一句,端的是一丝不苟。那内侍知她身负皇命,恭恭敬敬接过呈条,又转到李云睿手中,李云睿知道天子把这个交给自己是什么意思,立刻微拱了拱手。谢道清又是一福,然后转身离去,看着她的背影,李云睿暗自钦服。
象义学少年,经过数年训练,方能保持这种自制力,而这个女子年方十五六岁,便能如此,实在是让人刮目相看。
他看了一眼呈条上做的记号,并没有看里面的内容,虽然天子未说不允他看,但根据他自家制定的保密条例,凡是可看可不看的,一律不看。记号是要他交给霍重城的,他去寻上官告假,然后领了腰牌,出了宫门。
此时已经过了点,李云睿去得职方司问了声,果然霍重城已经回家去了。他便上了马车,向群英会行去。
根据临安府新近的规定,除去军务之外,御街等混凝土地面之上严禁驰马,只允许马车行驶。原因是前些时日,某位得了匹好马的胡姓官宦子弟,觉得临安御街既宽敞又平坦,将此处当作自己练习骑术之所,甚至玩出逆道狂奔的花样来,结果将一个自太学访友归来的谭姓士子撞起老高,不幸身亡。此事引起喧然大波,那胡姓人家中既有钱又有权,自是不将此事当作一回事,甚至狡辩说是遇害者撞他,着实为闻讯而来的学子所鄙夷,结结实实地吃了一顿好打。此事惊动天听,天子雷霆震怒,以“今日可骑马撞朕之臣民,明日便可骑马撞朕”为由,欲从重处置此人,为此还与刑部、大理寺吵了好一段时间。虽然判决尚未定出,但临安府先禁了御道驰马之举,百姓无不称善。
“这些时日生计还好么?”
到了哪儿都要打听这打听那,是李云睿在流求做情侦内务工作而来的职业病了,他上车之后便向车夫问道。
“还行,圣天子在上,赏了小人这口饭吃,日子自然越发的好了。”那车夫也是殿前司用熟的,倒敢说几句话:“只是这两日买米价钱涨了些,马上新米上市,这米价上涨也是难免。”
李云睿笑吟吟地点了点头,又东拉西扯地问了会其余问题,那车夫极是爱说话,说来说去,不知不觉中便到了群英会酒楼。李云睿下来付帐之时,那车夫还有些不好意思:“虞侯听我老汉唠叨半日,怎好收这许多赏钱!”
“给你你便拿着,以后我还常要用你的车,到时候勿推诿便成。”李云睿不是孟希声,这些钱他不放在眼中,很是爽快地将钱交到车夫手中,然后又道:“我上去有事,一会儿便出来,若是你无其余事,在此等着,我出来了还要搭你车回去。”
他进了门,径直往后院走去,虽然霍重城还是住在这群英会,但群英会的管事早就不是他了。李云睿近来来找他的次数多,因此直接进来没有人阻拦,但李云睿却知道,从入口到后院这几百步里,至少有十余人明里暗里在守着。
“这个霍广梁,倒是怕死得紧。”李云睿在心中想。
“李景文,可是天子有令?”见着李云睿,霍重城立刻明白来意,笑着问道。
李云睿将那呈条交还给他,道:“霍广梁,你布下如此多的警哨,未免也太过畏死了吧。”
“你小孩儿知道啥!”霍重城冷笑了声,看了呈条一眼,那呈条上写着“顺水推舟引蛇出洞”八个字。
注1:冰淇淋据说是马可·波罗从中国带到意大利去的,宋人杨万里对“冰酪”情有独钟:“似腻还成爽,如凝又似飘。玉来盘底碎,雪向日冰消”。此文中略有变更,方家一笑哂之。
二零六、财迷心窍胆包天
这是一处位于临安城外的庄院,若只是自外表看去,这庄院并无出奇之处,依山傍水,如同江南大大小小的园林一般。但进了庄院,张兴培便感觉到其中不同,首先一个便是阴凉,临安城的酷暑也是相当出名的,可在这庄院里,几乎感觉不到炎炎夏日的热意。
这要归功于后山的水车了,后山上建了一座水坝,水车将其中之水引上房顶,自顺着房檐上的陶管,一路畅流而下,陶管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个小米大小的眼,水一滴一滴自那眼中滴落,使得所有的屋子都罩在一个水珠串成的帘子之中。
虽然算不得什么新奇的玩意,但要做出通经如此之大庄院的水道,其中所耗钱钞与心智可想而知。而这样做,不过是在每年最热的两个月里消暑罢了。
“虽说是奢侈,却也应当要奢侈。”
在流求呆了两年,张兴培的想法不再象以前那样,对于富人恨之入骨,他知道富人每多花一文钱,便有一个穷人直接或间接赚了这一文钱,故此不怕富人奢侈,就怕只有极少数富人奢侈而绝大多数都是花费不起的赤贫者。
他初到流求时,每每为流求的奇谈怪论与各种巧妙器械所惊,故此见着这水帘也没什么讶容。陪他而来的谭厚笑道:“张兄果然见多识广,见此不变色者,唯张兄一人耳。”
张兴培微微一笑,也不回答,他现在便是要装着莫测高深的模样。
他被引进客堂之后,没多久,便听得里面轻咳一声,接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叟一摇一摆走了出来。这老叟精神极好,见着二人后招呼道:“谭老弟,这位便是那位富可敌国的张老弟么?”
“黄行老,这位正是张贤弟。”谭厚道。
黄绍斌立刻拱手道:“张老弟贵客莅临,老朽未能远迎,还请恕罪,恕罪。”
“不敢不敢,黄行老为临安前辈,晚辈能得拜会,已是荣幸之至。”
尽管黄绍斌做得隐蔽,但是张兴培还是觉察到他在偷偷打量自己。张兴培心中一动,这老儿虽然狡诈,看这模样却不是能做出大事的气度,就凭他也能操控临安的米价乃至金元券的兑换?
“过会儿你只听少说不要问。”谭厚在张兴培耳畔悄悄地说道。
张兴培略微点头,表示自己已经知道了。他坐下来,没过多久,又来了十二人,其中一小半张兴培认识,不认识的看他们模样,也都是富商大贾。众人入座之后,神情都有些紧张,却没有一个人说话的。让这些商人这般安静,只可能是有关大笔生意的事情,张兴培眯着眼睛打量四周,总觉得有人在看着自己,却不知道那人究竟是谁。
又过了会儿,一个青衣人戴着斗笠行了进来,这般热的天气,带着斗笠遮阳倒是情有可缘,但将斗笠带进这屋子,就未免有些故弄玄虚了。张兴培有些吃惊地盯着那人,那人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而是大模大样地坐在了上首位置。
“咳!”黄绍斌轻咳了一声,那斗笠人将一样东西交给他,他摊开来看了看,然后面露喜色。
“诸位,时机已经到了,今日起,临安城中至少有六家报纸将6续报道淮北蝗灾之情,另外还有今年以来大宋各地灾馑之情,诸位放心,这些都是正当途径得来的消息,而且也经过《出版条例》,官府不会追究。”黄绍斌一边说一边捋须笑道:“而且,老夫计算过了,流求银行中制钱存量不足一百万缗,我们手中如今自各地搜罗来的楮币已有六百万缗,若是前去兑换,轻易便可将流求银行中制钱尽数兑出。”
“兑出之后,市面之上再无制钱可用,临安百姓欲买米面,唯有依靠楮币与金元券,诸位当知此时应如何去做了吧?”
张兴培眉头一耸,险些惊叫出声来。
流求银行为了建立信用,在初时不禁百姓以楮钱、金元券兑换制钱,百姓手中小额的楮钱兑得制钱,以流求银行实力而言根本不在乎,而商贾为了方便贩卖,多会兑换便于携带同时也更为便于与流求交易的金元券,这就使得流求银行中的制钱保持一个缓慢增长的过程,这大半年时间来,流求银行的信誉已经渐渐建立了。
但是,若真给这些人弄成事,流求银行立刻会被挥舞着金元券与楮币前来兑换制钱的人挤爆来,每当灾荒年岁,米价腾贵之下,便是制钱都未必可靠,何况只是白纸一张的楮币与在大宋通行时间尚短的金元券!
更可怕的是,黄绍斌言语中还有一层并未直说的意思,那就是乘机哄抬米价,至少临安城的粮店不再收金元券与楮币的情形下,市面上原本就极不足的铜钱更加稀缺,百姓要想买得米,就必须花费较之正常情形下更高昂的价格。
虽然对于黄绍斌一伙具体的操作,张兴培还是一头雾水,但他已经可以看见结果:流求银行信誉破产,米价腾贵,百姓怨声载道,接下来的便是天子新政的信誉破产,乃至天子本人声望扫地。
百姓是极实在的,边境远国的一次胜仗,固然可以令百姓欢欣鼓舞,但若是因此而致百姓生计受困,那么他们立刻便会将此前的荣耀忘掉。毕竟赵与莒此时的威望虽高,却还不能算是稳固,至少不会比百姓吃饭之事更重要。
只不过,这些商人如此胆大妄为,便不怕官府追究么?
他想提问,但又想起谭厚之语,便抿嘴不语。待得这次集会之后,他再拿这个问题问谭厚也不迟。
“只是此次行事,准备还稍嫌不足些,如今我担心一事,便是流求银行中所存制钱超过我所计算……张老弟。”黄绍斌说着说着,突然转向张兴培,笑眯眯地道:“闻说张老弟有数张流求存折,可随时自流求银行中提取款项,张老弟可愿为去流求银行试探一番,只说要取个一百万缗制钱,若是流求银行制钱储备充足,张老弟这提款之举必然顺利,有了这一百万缗制钱,张老弟在今后数日必可大赚一笔。若是流求银行制钱不足,必会请张老弟转取楮币与金元券,无论张老弟取出多少楮币与金元券,我等都愿在事成之后以制钱双倍回报,不知张老弟意下如何?”
张兴培巡视众人,看着谭厚意味深长的笑容,他心中明白,若是自家不允,只怕极难生出此门了。
他慨然应诺道:“既有如此发财良机,我张某如何肯甘人后!”
听得他答应了此事,原先目光灼灼的众人都神色和缓起来,张兴培眼光转了转,却觉得那戴着斗笠之人似乎动了动,他敏锐地觉察到,那戴斗笠之人仿佛准备说话,他又道:“只是张某有一事不解,我等如此行事,若是官府知晓了当如何是好?”
“官府你只管放心,这东西便是官府里拿出来的,国家新闻司已经报备,算是合法的了,朝堂之上有我们的人。”黄绍斌指了指自己方才看的东西:“当今天子最是妇人之仁,上回《京华秘闻》之事,他也只是关之了事,太学诸生屡屡忤逆,他也不曾追究。他最信功利之说,我们不就是为功利而行事么?”
众商人都是会心一笑,黄绍斌话语间显然对于天子并无多大尊敬,这让张兴培心中又是一凛。
做出这等行径,背后只怕不仅仅是朝堂中有人那么简单了。
他张兴培自是不信黄绍斌的鬼话,此事朝廷若不追究,也不会查出兑取制钱数量最大也最为频繁的几个富商,然后让他张兴培假作茶商前来调查了。他又看了那戴斗笠人一眼,这人最为关键,若是能知晓这人身份,那才是十全十美。
“这位张大官人便不必回去了,想来那存折张大官人是随身携带的,黄绍斌,你遣人随张大官人去流求银行取钱吧。”
他正盘算着如何掀开斗笠人身份之谜,却听得斗笠人用故意掩饰过的嘶哑声音说道。这话让他耸然动然,霍地便要站起来,但立刻被身后的两只手按住。
立刻,张兴培明白了,他有意打进这群人当中探听虚实,可这群人却也在等着一个引发这起事端之人。若说淮北蝗灾是乘机撩起百姓对米价担忧的事件引子,那么他这个来自蜀地在临安无甚根基的人便是发起事端之人。事情过后,官府追究起来,他少不得要被当作替罪羊抛出。
他面色惨白——这并不是装出来的,只有他自家才知道,自己身上那些流求银行的存折却是假的。
流求银行的制度,每张折子上都有数个半印,要与流求银行留的底印相当,而且签名相符,才可进行办理,办理之时还要报知秘码,这是由十位数字与二十二天干地支连组而成,若说印章尚可造假,这秘码却是存者牢记在心无法造假的。对方遣人挟持他去流求银行取钱,免不了以刀剑相逼,取得出钱来,他还可多活些时日,若是取不出来,定是当场被杀灭口的结果。
“谭兄!”他看向谭厚。
谭厚却是满面贪婪,再无此前与他相处时的友善模样,只是点了点头:“放心放心,张贤弟尽管放心,事成之后你少不得有份丰厚回利,别的不说,单是那铜器之利,便不指五倍!”
张兴培跌坐在椅子当中,额间汗如泉涌,饶是他在流求专门受过训练,可在这生死攸头之际,却还是难以自制。
若是此时曝露他自家身份,那会死得更快些。
一只手伸入他怀中摸索,片刻间便将那叠子存抵摸了出来,他为了取信于人,总将这叠子存折放在身上。看着这存折自这些人手中传出去,他咽了口口水,强笑道:“此事虽好,只是……只是有一事我尚不解。”
“说吧,说吧。”黄绍斌笑眯眯地道。
“天子迎贵妃入宫的时候,你们都见过那堆积如山的金银与铜锭吧,流求银行资本充足,若是手中有足够铜钱当如何是好?”
“那是铜锭,不是制钱!”斗笠人冷哼了一声。
他意思很简单,铜锭便是熔铸为钱,也需要一些时日,而这钱进入市场流转起来又需要一些时日,他们打的便是这个时间差,即使流求银行有充足的铜储备,他们也能在那些铜变成制钱之前获利远遁。
张兴培点点头,站起身来道:“哪位陪我去流求银行一趟?”
“我的这几个手下最是身强力壮,又极忠心的,自可保你和那钱毫无闪失。”黄绍斌看着那存折上的数字,眼中贪意一闪然后笑道:“若是张老弟信得过我,便将秘码告诉我,我替你跑这一趟也成。”
张兴培闻言抿嘴,好一会儿才问道:“今日按着星期来算是期期几?”
“星期四,如何?”
“我入临安之后,将秘码重新置过,为防万一,周一至周日所用秘码各不相同,故此要问上一问。”张兴培笑道:“事关重大,黄行老为临安业内前辈,我自是信得过的,还请附耳过来。”
“你写在纸上便成。”黄绍斌命人拿来纸笔,就是不接近张兴培一步,张兴培暗暗道了声狡猾,然后在纸上写了一连串的数字下来。黄绍斌仔细看了一遍,然后便将纸收起。
“诸位在此少歇,我去去便来。”黄绍斌出去了一会儿,那斗笠人也随他一起出去,没多久,他又转了回来,但斗笠人却不见了。
张兴培已经抹去额头上的汗水,开始与众人套近乎,众人都当他是死人一般,只是一昧敷衍,他们相互间倒是谈得极热切。张兴培无法,最后扯着谭厚道:“谭兄,你害苦了我。”
“不是你自家要寻个生钱的门路么?”谭厚此时神情比之以往要傲慢得多,他爱理不理地道:“我将你引来,你若是不愿,自可离去,谁人会留你?”
“谭兄此言又是欺我,若是方才我不同意,还能活着出去么?”张兴培毫不保留地道:“我只带了三个随从,在这郊外山庄,被杀了往沟中一埋,便是过上年也找不着吧。”
谭厚看着他笑笑,却不曾答话。张兴培看看周围人不注意,压低声音道:“谭兄救我一命,我愿以家财献兄!”
谭厚面皮一紧,显然是动心了,但过了片刻之后,他又叹了声道:“张老弟,我救你倒不难,但有钱赚钱没命去花啊!”
二零七、只因多情赐金鞭
“张兴培已经失去联系三日了。”
皇家用于避暑的“清暑楼”,在所有内宫建筑中算是比较特殊的,就象黄绍斌在临安郊外的庄院一样,巧妙利用了水力,用水来给建筑降温,进而达到清谅解暑的目的。
“先尝点冰糕吧。”赵与莒没有表露出急躁的模样,而是很随意地指了一下桌子上谢道清刚呈来的冰糕。
霍重城也不客气,拿起冰糕用小勺舀了一勺,在天子面前自然不能象当初一般大口吃嚼,他小口小口地抿着,抬眼等待赵与莒发话。
“最后一次得到张兴培消息是在流求银行吧?”赵与莒问道。
“是,臣用呈条上报与陛下,有人执张兴培所书密码字纸和伪造存折,到了流求银行,提取一百万贯制钱。”
赵与莒缓缓点了点头,流求银行人员都是经过初等学堂出来的,也经过一定的密码训练。张兴培所谓的存折密码,实际上是一组报警求援密码,翻译过来便是“钱荒、粮价、受困、求救”八字。他那存折为伪制,旁人不知流求银行之人却是能分辨得出来,按照制度,提取大额现款者须得预定提款时间,以这个借口稳住提款人之后,银行之人便悄悄上报,消息便传到了霍重城处。霍重城又紧急报给赵与莒,赵与莒拍板,与他一百万贯,不过是二十万贯制钱和八十万贯金元券。
张兴培传出的八个字已经让经过后世金融动荡的赵与莒明白,这伙人暗中在搞什么。这些日子他密切关注市场上粮价动态与纸钞市场变化,已经出现了屯粮的兆头,而临安城一些不怕死的报纸,又开始大肆渲染淮北的蝗情,不过这次他们的手段要巧妙些,经过国家新闻司拿得材料,再将历代蝗情自故纸堆中翻出来。事实上,淮北蝗灾消息才刚刚传到临安,真正情形,除了赵与莒这个天子外,便只有崔与之等少数重臣才知道,他们所渲染的,只是根据历年蝗灾进行夸大罢了。
淮北蝗灾,自然会引起米价上涨,临安粮店的行老们已经开始提价,比起张兴培失去联络的前大约涨了百分之十,因为是分三日涨的,虽然有百姓开始抱怨,但大体上还不算什么。
而临安城及附近州府的钱荒,却是越发地明显起来,不仅是临安附近,其余各地,象是扬州,也有消息传来出现钱荒。赵与莒将霍重城召来,便是布置解决之道的。
“估计便是这两天了……”赵与莒沉吟了会儿,然后振作道:“你遣人放出风声,只说自鄱阳运了一纲新制钱来了。”
在流求纳土之前,大宋最主要的产铜之地在江南西路,朝廷铸钱也在江南西路饶州永平监,永平监有运铜船二百八十艘,以四十艘为一纲,这一纲制钱,便有数十万贯。虽然数额并不算太多,但对于平息如今临安钱荒,至少能起到缓解作用。
“宣传战……这个年代之中,莫非还有人能比我玩得更好么?”赵与莒冷笑着想。
“是。”霍重城应声欲退,但又想起一件事:“陛下,楚州那边传来消息,楚州的儒生颇有狂悖之语,真德秀虽然屡次申斥,却仍无法禁止,是否需要……”
说到此处,霍重城顿了一下,没有继续说下去。
真德秀这人影响太大,故此虽然把他弄到了楚州,赵与莒还是在他身边安插了眼线,同时也让霍重城遣人注意楚州那些理学儒生的言行。听得他这般报告,赵与莒摇了摇头:“国朝不以言杀士大夫,这是祖宗传来的规矩中最好的一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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