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情都是召集宰辅,三言两语便决定国家大事,实在有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祖训……朕倒是想与诸卿共断天下大事,但象此次这般断法,一天能决断几件大事?”
三位宰辅大臣的眉头同时拧了起来,那些闲言碎语他们也都听到过,崔与之和葛洪不约而同都看向薛极,薛极则面色不豫。
崔与之和葛洪都怀疑是薛极向天子打的小报告,只有薛极自己才知道,自己完全是被冤枉的。
朝臣中倒有大半在暗骂薛极多生事端,几个御史台的谏官开始转着脑子想,是否要攻讦薛极以揽名声,但被天子一眼瞟过,都又缩了回去。
天子如今声望如日中天,还是不要去做那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为妙。
“朕以为,言语沓兴,政紊于廷,小则拖延时辰,中则制造党争,大则荒废朝政,实为我大宋之顽疾也。”赵与莒板着脸,神情极为严肃,他虽是年轻,在潜邸时严正沉默,便颇有威仪,如今更是执天之下权柄,肃颜说话时,群臣感觉到一股无声的力量。
“故此,自今以后,诸卿议事当以言简意赅为要,勿虚勿浮。此后朝会时间,以四个钟点为准,早上辰时二刻至巳时二刻,诸卿论事,须得在这四个钟点之内说完,若不能如此,便书写成文,来日再议!”
这又是赵与莒早就想推行的一个改革了,以往朝会时间太早,无论是他这个天子还是群臣,都是苦不堪言,但又不能直接说为了有充足的休息时间而推迟朝会,那样的话一般官僚士大夫必然会极言进谏,要他“务必勤政不可懈怠”,免不了又要搬出“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之语。如今他乘着这个机会将改革措施抛出来,而且理由还冠冕堂皇:不是朕想偷懒,实是你们这些臣子过于拖拉,全部责任都在于你们,朕是不得已而为之。
崔与之看了一板正经的赵与莒一眼,低下头去,眯着眼睛,嘴角浮起一丝外人难以察觉到的笑意。
初时他也以为天子是真怒了,但现在他明白了赵与莒的真实想法,提高百官议事效率是其一,变更朝会时间才是真正目的。
“诸卿以为如何?”
说完之后,赵与莒身体微微向前倾了些,目光扫视群臣之后问道。
“陛下所言极是,昔日魏晋之时专尚清谈,士大夫相遇以谈国是为俗,故此国势衰微,此为前车之鉴。”薛极起身奏道:“臣以为大善!”
“至于那李楚雄状告临安府之事。”赵与莒听得群臣都是一片赞颂之声,便又将话题拉回到引发的事情上:“朕以为此事易矣,乔行简。”
“臣在。”乔行简官并不大,但因为年纪的缘故,他也被赐予座位,听得天子点名,他扶着椅子站起,躬身施了一礼。
“你为国子监祭酒,那陈安平诸生总是惹事生非,你召齐他们,当着李楚雄之面训诫一番。”
“是。”乔行简明白天子的意思,训诫也就意味着不再追究。
“余天锡。”
“臣在。”
“你遣佐吏前去问候李楚雄等,邀他们随你处理公务一日,让他们看看你多忙。”
群臣都露出一丝笑意,余天锡最近的忙碌可是所有人都看在眼中的,天子这般命令,便是要让那李楚雄心服口服了。
“今日有关司法职权分离之事,翰林院学士拟一份诏书,当布告天下,吏部、刑部、大理寺和户部拟好施行条文呈与朕,一月之内,朕要看到条文。”赵与莒伸出一个手指头:“务必谨慎,朕宁愿改得慢一些,也不愿看到因此而致使官吏惶恐不安。”
朝会之后,魏了翁留下来,请求单独奏对,不一会儿,内侍将他引到博雅楼。
“天子越来越喜欢在此会见大臣了。”魏了翁进门时想。
不多久,赵与莒行了进来,面上还略带疲色,魏了翁起身要行礼,立刻被赵与莒摆手免了。
“魏卿,此次又有何事,想来又是坏消息?”
魏了翁以往的时候有事,总是在大朝会时义正辞严地提出来,如今却学得聪明了,知道私下与天子讨论。听得天子问起,魏了翁也觉得有些赧然,自从自己学会单独奏对之后,似乎来寻天子时总要带来坏消息。
“赵曼卿托人给臣送来一封信。”魏了翁将怀中的信掏了出来,恭恭敬敬地交给内侍。
赵与莒接过信后捏了捏,相当厚实,至少写了十页纸。赵与莒看了魏了翁一眼,见他神情严肃,知道自己果然猜对了,赵景云这封信带来的又不是什么好消息。
华亭府位于长江入海口处,原本是华亭县,向来为产粮之地。百姓在此生息,虽说算不上富庶,却可自给自足。国朝淳化年间,海外来船停留在上海浦,以此为据点,渐渐形成了一座小镇,前些时日天子升华亭县为华亭府时,也为这座小镇命名:上海镇。
赵景云抱着膝盖,冷冷看着眼前的一群人。
这群人的打扮尽可能模仿如今临安城年青人中流行的洋装,类似于近卫军制服,那种竖领、窄袖和使用衣扣,只不过原本穿得让人英挺的制服,到得他们身上却是东倒西歪的。
在他们之前,是一群面色惶恐的百姓。
“地契在此,这一大块都是我家主人的,你们这些死穷鬼,莫非还要与官家为敌不成?”
那群横眉怒目东倒西歪之人中,一个人走了出来,刷地摊出一张白纸,对着众人摆弄了一番。他虽说是在对那些惶恐的百姓说话,眼睛却是看着坐在一旁的赵景云,神情颇有几分忌惮。
赵景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虽然心中极度愤慨,却不曾出声。
有过一次教训,他如今做事比往常谨慎得多,再也不是太学中的那个无所顾忌的热血青年了。
“孙管家,虽说你有地契,只是这水边滩地,原本便是无主之地,我们在此开垦耕种数十年了,如今你们拿着地契便……”
“这地契是真是假,你们去官府问过了。这一片地,我家主人用了一千五百贯才买来的,若是你们不服,尽可去官府打官司。”那个孙管家极是不耐地说道:“只是我要劝你们,我家主人是自流求银行贷来的款项,你们知道流求银行么,那可是贵妃娘娘的嫁妆,天子的产业!”
“我家主人是在替天子经营这地,你们这些泥腿子若是识相,便乖乖滚开,否则我家主人报了官,那便不是现今这般好说话了。衙门八字开,无钱莫进来,就凭你们,便是不死也得脱一层皮!”
赵景云嘴角抽动了下,却还是没有起身说话。
“孙管家,小的也不是要别的事情,只是请孙大官人留个余地,赏我们这些人一口饭吃。这田里全部种了棉花,可叫咱们吃些什么?这些时日米价腾贵,小的都是苦人家,哪里还买得起!”百姓中一个老汉制住别人,出来陪笑着道:“孙管家,乡里乡亲的,还劳烦你老去与孙大官人美言几句,容小人等在此佃耕,每年多交租息便是。”
“再多交租息,能比得上棉花值钱么?”孙管家撇嘴不耐地道:“今日我来,只是先礼,将此事告诸尔等,大官人积善行德,故此宽限你们半年时日,明年开春,若是你们还在此,便等着官府来拿人吧!”
若不是赵景云在,孙管家便想今日便赶人的,但是他认得这位来自行在的太学生,前些时日初到上海镇的时候,这人还专门拜会了他家主人。他回头瞅了同行的伴当一眼道:“回了回了。”
“这却是如何说得!”他这一叫回了,立刻有人不干,一个看模样也就只有十五六岁,却打扮得怪模怪样的小厮喝道:“孙九哥,咱们陪你来时你说了,今日便是办不成事,少不得也要赚些鞋底钱,这般空手回去却是怎么回事?”
孙管家又瞅了赵景云一眼,这下子便是再迟钝之人也明白,他有些忌惮这个外乡人。那十五六岁模样的小厮冷笑了声,故意将自己头上戴的幞头扯歪来,抱着肩膀便到得赵景云面前来:“喂。”
赵景云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盯着那孙管家。那孙管家有些讪讪地上来,将那小厮拉来:“这位先生却是临安来的,休得无礼,休得无礼。”
“挡了老爷我财路,便是天子官家来了也不成!”那小厮是个人来风,若是不劝倒还罢了,这一劝,那小厮更起劲来:“诸位哥哥,咱们大老远跑来这一趟,天气又这般躁热,怎得空手而归!今日这些泥腿子不搬也可,但咱们不能白跑,若是他们不拿出这鞋底钱来,咱们便自己去取!”
孙管家又瞅了瞅赵景云,他心中也不大愿意就此空手而归,虽然他知道自家主人对这位书生很是礼遇,但小人贪念总是压住智慧,况且由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厮出面试探一番,又不是他自家得罪了这位临安来的太学生,又有何妨?
故此,他只是虚拉了两把,便装着一个没拉住,放那小厮窜了出去。
那小厮也不是完全蠢,他绕过赵景云,直接来到那老人面前,摊出手来道:“拿将出来吧,总不得让大爷我……”
“叭!”
不待他话说完,肩膀却被人拍了一下,他惊怒交加地回过头来,只见赵景云冷笑看着他。
“你……你……”
“滚!”赵景云啐了一声道。
“好大的狗胆子,你知道我是谁么?”那小厮跳了起来,挥拳便要上,赵景云迎面就给他一脚,将他踢翻在地上。他可不是普通文弱书生,当初怀有匡复之志,免不了闻鸡起舞的。
“区区上海镇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我有必要知道你是谁么?”赵景云瞪着那个孙管家:“孙管家是吧,带着这帮子人走,若再给我见着在此敲诈勒索,休怪我一纸文书,送你们去见官!”
方才孙管家还拿官府压百姓,但如今被身为太学生的赵景云以官府威压,却连话都不敢说一声,他过去拉起那小厮,陪着笑对赵景云点头哈腰,然后向伴当使了个眼色,众人退了开去。
赵景云冷笑了一声,心中却没有半点欢喜,他忍不住向西南方向望去,他可以暂时护住这个小村子一时,却护不住这个小村子一世,更护不住这大宋天下无数座如同这小村一般的村子。有这个能力的人,此时还在临安,也不知恩师是否将自己的信件转呈与他了。
注1:言语沓兴,政紊于廷句,出自王夫之《宋论》。
二一六、岂唯小人坏国事
“哗!”
赵与莒按捺住将桌上东西全部掀起的愤怒,只是将赵景云的信掷在桌上,背起手走了几步,然后冷笑了一声。
魏了翁垂下头去,心中同样也是激愤。
虽然与天子在政见上有这样那样的不和,但他眼见着赵与莒殚精竭虑,只为了国家泰平百姓安居,心中也是极钦佩的。他与真德秀又有不同,虽然同为理学大家,真德秀以传道为己任,他在传道之于还关注民生疾苦,这也是为何赵与莒想法子将真德秀放到地方去做官而将他留在中枢的原因。
过了好一会儿,赵平莒平静下来,他瞅了魏了翁一眼,半是苦笑地道:“魏卿,这便是重功利必然有的坏处了,所谓是药三分毒,重功利可救大宋,也可坏大宋。”
“是,陛下说得是,这等事情当如何处置?”魏了翁应了一声,然后问道。
赵景云写来的信中说的又是件了不得的大事情,土地兼并问题。
大宋原先三令五申禁止兼并土地,但在实际操作之中却是屡禁不止,如今随着工业的发展,棉、麻、桑、茶等经济作物价格昂贵,那些地方豪族勾结地方官府,将原本地契不明或者虽无地契却被人开垦的熟田,尽数弄得自己手中,然后再想方设法巧取豪夺其余小地主、自耕农的土地。在两浙、闽粤,这样的事情极为普遍,而学自流求的大农庄式生产,对于劳动力的需求远没有以前精耕细作那么多,故此只有一半左右原先的自耕农、小地主变成佃农,大多数都失去了生计。流求工厂虽然在中心大城市都建了起来,但他们能惠及的只是周边乡村,管不得更遍远乡村里的劳力,而这些失去生计的劳力无法可施,便只能啸聚于一处,成为流民。
国朝待民宽厚,几次农民起义,原因很少是因为苛捐杂税,主要还是失去土地无从生计的流民啸聚反抗。
不少侵夺百姓田产的人,打的旗号竟然是流求银行,原因不过是他们与流求银行有借贷关系。在他们看来,流求银行是天子产业,既然与天子产业扯上关系,便可以借此来欺压普通百姓了。
“此事……魏卿以为如何?”赵与莒原本想说话的,但念头一转,又对魏了翁问道。
“臣以为……当令地方官府严禁此事,陛下独立司法之举,也对查禁这些兼并之举有所震慑。”魏了翁迟疑了好一会儿,他原本是想建议关闭流求银行的,至少要取消流求银行与那些不法豪族的契约协议。但想到在前些时日稳定临安货币与粮价中流求银行近乎中流砥柱的作用,他又改了口,话只说了一半。
说完之后,他自己也苦笑了起来,正如天子所言,“是药三分毒”,这流求银行既有利于国民,又平添了不少麻烦。
“魏卿有长进,若是半年前,魏卿第一句只怕就是令流求银行歇业了。”赵与莒微微一笑,心中的愤怒已经平复下来,他对土地兼并并没有魏了翁那种反感与恐惧,但是对那些豪族打着流求银行和天子招牌胡作非为极为痛恨。
“陛下,不可因噎废食的道理臣还是懂的。”
赵与莒背着手,听得他这话,转过身来对着他点头道:“正是卿有此一念,故此朕肯放真景希出京,却不肯放卿出。朕身边需得有魏卿这般人物,识大体,不逢迎,朕方能察知政务得失。唐太宗之魏征,极谏至矣,却不知变通,凌迫人主至甚,故有死后倒碑之憾,卿胜过魏征多矣。”
赵与莒这番话,与其说是夸赞,倒不如说是勉励,魏了翁听得也是大为感动,躬身行礼道:“陛下明君,古之未有,臣愚钝,能为陛下察缺补漏,实为此生之大幸!”
一刹那间,赵与莒觉得与魏了翁也颇为君臣相得。他想起一事,笑着道:“朕听闻卿提点地方时,曾有一首《醉落魄》,朕尝见之,颇为喜爱,卿知道朕最好何句否?”
魏了翁心中转了转道:“陛下说的可是那首《人日南山约提刑懋之》?陛下最好之句,应是……”
他原本是想说最后一句“会得为人,日日是人日”,这是点睛之句,但这位天子行事却与常人不同,现在正在谈土地兼并之事,他却突然提到自己这首词,想来也与土地兼并有关。念头转了来转去,他迟疑着道:“可是‘商行贾坐农耕织’之句?”
“卿果然聪慧。”赵与莒点头道。
“商贾行商,农夫耕种,这为亘古之理。”过了会刻之后,赵与莒又道:“与之相对,地主兼并土地,也是亘古之理。数历朝得失,国家衰亡,无不由兼并而起,历代君王,严令不得兼并,可兼并却是屡禁不止,何故如此?”
魏了翁肃然答道:“君王虽禁兼并,然兼并者多为士大夫,如今朝堂之上公卿百官,有几家不是连阡接陌田宅广大!”
这话直接将矛头指向朝中的官僚士大夫了,赵与莒知道魏了翁是感激方才自己对他的赞勉,所以才说出这至诚之语,此话一出,若是传了出去,魏了翁只怕立刻要成为众矢之的。
“卿为真君子也。”赵与莒忍不住又赞了一句:“朕便是要禁兼并,朝臣牧令,也免不得阳奉阴违,只怕兼并未禁成,百姓怨声又起了。”
“只是兼并不禁,必成大患,陛下,臣有一策可解兼并。”思忖好一会儿之后,魏了翁咬咬牙道。
“哦?卿说来听听。”
赵与莒很是好奇,土地兼并可以说是华夏历代之顽疾,历朝历代,莫不衰于兼并。以汉论之,西汉时若非土地兼并严重,王莽也不必推行改制,更不会种下灭亡之果;东汉末期兼并更为严重,那些各地的豪强甚至建立坞堡,致使中央可以直接控制的田地大为减少,乃有割据之害;唐朝衰弱也与兼并有直接关系,当唐朝能维持府兵之时,兵锋所指所向无敌,而均田制一旦破坏,自耕农锐减,无法维持府兵兵源,唐不得不用战斗力相对较低的募兵甚至是异族雇用兵来捍卫边陲,乃有安禄山之祸。可以说,土地兼并问题便是中央王朝的癌症,几乎完全不可治愈。可魏了翁却说他有策可以解决兼并,这让赵与莒刮目相看,若真如此,自家便用不着如此辛苦筹划大宋的百年大计了。
“陛下命臣为钦使,点校天下土地,授臣以专杀之权。”魏了翁杀气腾腾地道:“臣为陛下除此祸患之后,陛下再斩臣以慰士大夫,解百官之怒。”
这话他说得赤诚,赵与莒原本想嘲笑一番,但还是忍住了。以魏了翁的脾气性格,和他对历史的了解,能做到这一步,已经是他的极限了。他一片赤忠,君王不宜打压,而是应该安抚才对。
“魏卿,兼并之事虽大,可为此失了朕一个宰相之才,却是极不值得!”
这是赵与莒第一次称赞魏了翁乃宰相之才,也算是对他忠诚的勉励。他来到魏了翁身边,拍了拍魏了翁的肩膀:“况且朕有卿相助,便是借卿之头解了这次兼并之祸,二十年后呢?朕的子孙呢?商贾要贩卖,农夫要耕种,地主要兼并,这是亘古之理,朕与卿阻得了一时,可是却不能阻得一世!”
“若是陛下推崇理学,行教化之道,使得人人皆圣贤,此事便……”魏了翁听得心中感动,藏在心底深处的话便脱口而出。
赵与莒回到自己位置上坐了下来,似笑非笑地看着魏了翁,魏了翁情知说错了话,也不禁神色一沮。
“当初朱晦庵之才,所授弟子之中,尚且不是个个都为圣贤君子。”赵与莒叹息道:“朕也希望天下官民百姓都是君子,但卿知道,这不是朕好理学便可得之。孔门弟子三千,贤者也不过七十二罢了……魏卿,空谈误国啊。”
魏了翁低下头,默然不语,他也身为理学大师,自然不会被天子两句话轻易说服,但他却承认,至少天子所言有其道理。要想解决这个问题,只怕还是需要另想办法。
“此事非一朝一夕可解之,卿先放下吧,先解决掉眼前问题。”赵与莒宽慰他道。
魏了翁抬头看了赵与莒一眼,又看了看旁边的座钟,自下朝时求单独奏对至今已是一个多钟点过去了。时间早就到了正午,他腹中感觉到饥饿,天子却还是很有精神的模样,倒不象是刚刚见到时那般疲累了。
“朕不是在工部下设了劝业司么?”赵与莒沉吟了好一会儿,然后轻轻敲打着桌面道:“魏卿,户部能挤出些钱来,朕让劝业司将这些失地之民聚拢入城,安置于工厂之中——这般的话,工厂等于是替国家背下这负担,朕觉得,当为工厂减些税负才可。”
“陛下明鉴!”听得天子有了应对之法,魏了翁心中欢喜地说道。
报纸上有关“革新”的争论已经进入到另一个阶段,从最初的要不要革新,变成了“怎样革新”,历代变法之事都被拿了出来,比较其得失,总结其教训,其中所提最多的便是王安石变法。
王安石变法与其说是王安石还不如说是大宋神宗皇帝变法,这场变法对大宋造成的后果,直到现在还存在,比如说极为激烈的党争,将政治斗争与学术争执混为一谈。
沉寂许久的陈昭夏在《大宋时代周刊》中又发表了署名文章,文章中尖锐地指出,王安石变法失利的原因不在于王安石滥用小人,而在于那些正人君子“袖手旁观”甚至于掣肘反对。他在文中极激烈地说道:“时之变也,原当君臣一心中外一体,举国之力而求变法之利,有何不可得之!彼等拘于学术之争,专于党派之斗,冷眼旁观,袖手不顾,使君王无君子可用,名臣无贤臣相佐,故小人如吕惠卿、蔡京之辈得以幸进。坏新法者岂小人乎,实为彼辈君子也。若使司马光、欧阳修、苏轼,皆鼎力相助,前有司马欧阳提携,后有二苏佐辅,使新法之善者得继而恶者得正,我大宋何来靖康之耻?”
“道不同不相与谋,此道者,乃天理大道,而非学术小道也。司马、欧阳、王安石、苏轼者,皆心怀致君尧舜之志向,拥兼济天下之抱负,道实相同也。然而彼等不分大道小道,以政见相左为道不相同,故此致使君子内斗而小人得利也。”
“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君子于治国政见可不同也,于报国济民大道不可不和也。”
这次陈昭华的矛头不再是朱熹这位理学大家,而是直指大宋百年前的名臣们,那原本是大宋最为耀煌的时期,那些名臣随便挑出一位,都是五百年难出的天纵之才。陈昭华这篇《王安石变法得失考》有如檄文一般,在《周刊》刊出之后,立刻又掀起滔滔巨浪来。
明眼人都知道,陈昭华此文其实是在为天子新法造声势,是在告诫那些对天子革新之策心怀异意的人,若是不能举国同心,王安石变法便会成为前车之鉴。同时他也在为天子寻找革新万一出现失误的借口:非革新不对,实为众臣心志不一。
崔与之握着报纸,看完这篇文章后笑着摇了摇头:“天子囊中为何有这许多人物,耶律晋卿已是宰相之才,这陈耀夏又是一礼部侍郎之才。”
“崔相公,天子令陈耀夏写此文是何用意?”
与崔与之相对而坐的是葛洪,原本在宣缯之后,他葛洪最有可能坐上首辅之位,但半途杀出一个崔与之,让他多少有些不平。虽然表面上与崔与之尚算融洽,但私下拜会得并不多,只是见了陈昭华的这篇文章后,却不得不前来与崔与之商议。
他人老成精,可以从陈昭华这篇文章之后感觉到天子森然的目光。
“勿多想,将天子交待的事情办好便可,为臣子的,最重要的便是一片素心。”崔与之淡淡地说道。
“崔相公!”葛洪真有些急了,若是他猜想的不错,天子为了顺利推行革新,肯定又要对朝堂进行一番洗牌,那样的话,象他这般向来与天子若即若离的大臣,必然会成为清洗的对象。无论是出于公心还是私心,他都不希望大宋朝堂上有这一番震荡。
“若是天子未曾发出这篇文章,葛参政,我实话实说,你们那伙人只怕真要离开朝堂了。但天子令陈昭华发出此文,那么你们便无忧了,天子言下之意,你们应该很明白才是。”崔与之微微沉吟了会儿,葛洪这老狐狸真不明白天子之意么?只怕更重要的是来借此试探,看看自己这个首相宰辅的立场如何吧。
注1:魏了翁此词写于何时,作者不曾考证,如有误,还请原谅。人日是指正月初七,宋时为一节日。全词如下:无边春色。人情苦向南山觅。村村箫鼓家家笛。祈麦祈蚕,来趁元正七。翁前子后孙扶掖。商行贾坐农耕织。须知此意无今昔。会得为人,日日是人日。
二一七、总因明君谱华章
自崔与之邸出来,葛洪丝毫未曾觉得轻松,相反,他心情更为沉重。轿夫见着他那模样,都不敢大声说话,只是细声细气地问道:“相公,是回府还是去别处?”
流求马车比起大宋马车要舒适,特别是专为达官贵人、富豪之家定做的,不仅用的是上等材料,而且各种防震设计显得极其体贴,甚至连车内座位,也都是尽可能符合人身体状况,让人觉得舒适。加上流水线生产、统一的零件规格和在这个时代最出色彩管理,流求马车这两年来已经完全打败了本地马车,便是轿夫这个行当,也受到强烈冲击。如今临安城的官吏之家,都开始留车夫而辞轿夫,只有少数最顽固的还坚持认为马车不如轿子舒适又不如骑马快捷,坚决不肯更换,葛洪便是其中之一。在流求带来的巨大变化之中,他似乎觉得只有坚持这一点,才让保持他的本心,而不至于迷失于便捷与享受之中。
他上了轿子,低低地吩咐了一声:“回府。”
轿夫才走了几步,葛洪又改变了主意:“罢了,去国子监。”
国子监在大宋,绝不是一个摆饰,虽然论权势它远不如内阁宰辅尚书那般显赫,但自高宗南渡以来,历任宰相几乎都有在国子监任职的经历。此地原本是大儒名宿们的踞点,也是清流公议的大本营,便是韩、史这样的权相把持国柄的时候,国子监里依然有学子发出震聋发馈的怒吼之声。
轿子在国子监前停了下来,因为葛洪是临时起意赶来,故此并无人知晓,他出了轿之后,亲随便要上前去通告,被葛洪拦住。他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衫,拜访崔与之时,他穿的不是官袍,而只是一件常服。他背着手,慢悠悠地走了进去,也不曾有人阻拦于他。
与当初他在国子监任职时不同,天子亲政一年以来,对国子监非常重视,不仅户部拨了款项,天子自己也从内库中拿了数十万贯,为国子监建了一座号称大宋之最的图书馆。临安府进行拓建时,天子又暗中相助大量钱钞,将国子监由原先比较偏狭的小建筑,扩大成占地三百余亩的大建筑群。虽然大门还如同过去一般,但进去之后,葛洪也禁不住吸了口气。
与他同时吸气的还有方知行。
“不过是一年未曾进国子监了,没想到变化竟然如此之大!”
在方知行去商务书馆之前,他也曾是儒生中的一员,既然身在临安,这国子监自是没少来过。只是被父亲逼迫进了商务书馆之后,他便再也没有来过。近来听得说自己相识的陈安平、李石、石良三位太学生又闯了祸,闹得临安府再度沸沸扬扬,若不是天子的革新大讨论,只怕这件事要成为这几周报纸上的头条了。
听得在身边的年轻人感慨,葛洪看了他一眼,笑道:“你不是国子监学生?”
“不是。”方知行脸微微一红,向葛洪施了一礼:“长者请了。”
“孺子,若是有暇,陪我这老朽四处看看如何?”
这个年轻人还算知礼,而且谈吐颇知进退,这让葛洪生出几分好感。想着自己一个人也是无聊,便向他发出了邀请。
“能与长者同行,实为晚辈荣幸。”
方知行没有自称学生,他自己也不把自己当书生看待了,虽说校书并不是什么体力活儿,严格说起来官府之中也有专门的校书郎之职——魏了翁在极受史弥远忌惮的时候,便曾经被赶去干这个活。但他自家觉得,既是为商贾做活,就象是那帐房先生一般,虽然读书识字,却不能再当是儒士。
为了美化太学,这年余来种了不少树,既有幼苗,也有自外地买来的成树。流求人对此极为在行,他们将长成了的大树连根挖出,再用滑轮、杠杆吊起,将主根连土一起留下用布包住,再将树叶裁减捆好,用大车拖进太学。经过半年时光,这些树都已经长了起来,二人所行之处,都是满目苍翠,令人心情极是舒爽。
“这便是国子监藏。”来到新建起的、用玻璃窗和瓷砖装饰的三层楼前,葛洪微微惊叹,他有很长时间没有到国子监来,上回来时,这藏还只是建到二层。这座由流求运来的钢筋和混凝土、砖头、花岗岩一起建成的广厦,恐怕是国子监里最大的建筑了,绵延伸展,象是一堵城墙。在大门之上,树着块大理石的石碑,上面有“皇家图书馆”五个字,却是魏了翁的手书。
“魏华父这五个字写得极佳。”葛洪点点头赞许地说道。
“晚辈听说,这图书馆中藏书之丰,便是大内也比不上。天子令人专门整理大内图书馆中的藏书,所有孤本残卷,尽数抄好,以内库之钱将之付印,这实在是功于当代利于千秋之壮举。”方知行对魏了翁的字并不感兴趣,他更感兴趣的是这图书馆中的藏书:“晚辈如今在商务印书馆谋得生计,经手校对的书册便不下五十卷,商务印书馆象晚辈这般的校对有二十人,算上来这一年也校过了千卷。”
听他言语中颇有自豪之意,葛洪赞许地点了点头,但旋即一愣。
天子不喜理学,这是兴世皆知的事情,天子瞧不大起朱晦庵,这也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但是,天子在印书之时,却并未对理学著作有所歧视。虽然在《周刊》这样的报纸中,天子的倾向性表现得明显,但在出版的著作中,天子却一视同仁。
这究竟是天子气量似海,容纳百川,还是因为天子将与理学家的分歧严格控制在学术争端之中?
“晚辈在商务印书局,如今每日印机不停,便是要将古往今来的各类著作都印上一遍,天子曾对我们印书局的东家说过,此事不急在一朝一夕,只要持之以恒,终有一日,我大宋圣贤之道,将与这些书一道传诸后世,不至于因兵火灾害而有所灭绝。”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国朝理学大家张载这句话突然出现在葛洪脑中,葛洪吸了口冷气,天子精研格物,效流求新学引天地之力而为己用,算得上是为天地立心了。天子重民生,厌清谈,喜实务,算得上为生民立命了。天子以内库之钱,办初等学堂,印百家之书,建鸿博之馆,算得上是为往圣继绝学了。天子外却胡虏内抚黎庶,革新变法,是不是为万世开太平?
葛洪犹豫了好一会儿,直到方知行催促他道:“长者,长者!”
“呵呵,老朽一时失态了。”将这个问题暂抛开,葛洪微微一笑,对着方知行道:“孺子,可想进这皇家图书馆一看?”
“不必了,今后再来专心读书吧。”方知行看了看图书馆大门一眼,断然地摇了摇头。
葛洪捋须微微一笑,若不是与这年轻人一起,他倒是有心进去看看。
自图书馆向右,一片园林假山中,一座小亭的飞檐露了出来。顺着弯弯曲曲的小径,葛洪与方知行前行,近了才发觉,这不是一座小亭,而是一连串蜿蜒曲折的长亭,亭畔泉流清婉,亭外树影婆娑,极尽曲径通幽之能事。还隔着老远,便听得有人在吟诵诗文,葛洪停下脚步,捻须听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这般地方,清静自在,才是读书之所。
穿过这长亭之后,二人又折向东北方向,便见着一小块校场。这是天子力排众议,要求在国子监中专门辟出的场地。葛洪当时还表示过反对,觉得国子监为儒家大道之所在,不必专门辟地为校场,却被天子一句话堵了回来:“孔子六艺,无校场何以射御?”
此时校场上正有些学子在玩羽鞠,不少人衣衫便是那种流求式的制服。葛洪看得直摇头,觉得这实在失了大宋士子的体面,正这时,却看到一个穿着儒服的士子不小心踩着自己衣衫下摆,摔了一个大跟头,他脸立刻红了起来。
“长者,这前面应该就是国子监诸教授讲学之所在了,那边是食堂。”方知行指着校场再过去的两排房屋道。
葛洪点点头,突然间有些兴致缺缺,这国子监原本是清流之居,如今却处处打上了天子的印记。无怪乎自上回武库纵火案之后,凡是天子有所决策,这国子监里便是赞声一片,几乎再听不到反对与批评者。便是乔行简这般人物,如今也缄口不语,其余教授有出言反对天子之政者,几乎每堂课都会陷入与太学诸生的诘辩之中。
不知不觉中,士林已经被天子分化,至少在这临安……保守派几乎集体失声了。只是在楚州,真德秀的羽翼之下,他们还拼命摇旗呐喊。
想到真德秀,葛洪摇了摇头,无须三年,其实现在真德秀便可以认输了。
他身为参知政事,知道的事情比起一般百姓要多,而且专门关注有关淮北与淮南的奏报。真德秀在楚州做得很不错,楚州百废俱兴,已经开始展露出勃勃生机来。但是他改变的也仅仅是楚州罢了,就整个淮南两路来说,几乎没有什么变化。淮北则不然,除了徐州之外,其余县治之所,也都发展得极迅速。流求回迁的移民,过惯了城市中群居生活,虽然在乡下辟有大量庄园,却只是留佃农在斯,自己或聚居于县城,或合住于大镇,连带着这些县治、大镇也繁华起来。
这还是在淮北经过了一场大战一场天灾的情形之下后的结果。
“莫非……天子之道才是真正的儒学正道?”与魏了翁内心深处一般,葛洪在心中如此想。
“长者,晚辈要去会几?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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