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子将自己埋在煤堆之中,竟然在夜里混上了船!
事关重大,普通水手无法决断,便只有去问船长。船长乃是曾远赴东胜洲的义学少年,听得志旭扬哭求,心中大为不忍,想到自家当初也是这般,脑子转了转,与志旭扬说清楚之后,便允许将志旭扬带到船上。
他准备在宋金边界之处将志旭扬放下上岸,再给他点钱钞,到时能不能混过边境卡哨,那就全看志旭扬自家的本事了。
注1:汴梁部分描写,来自《清明上河图》
二三一、五步一计似卧龙
大宋与金国如今的疆土,西以大散关,中以秦岭为界,唯有东段,因为情形复杂的缘故,边界并不是十分鲜明。大体上说,双方以黄河故道与运河为界,只是大宋夺了徐州,向金国腹地突出了一块。
志旭扬屏住呼吸,趴在草丛之中,死死地盯着前方的金兵。
自从台庄大捷之后,大宋威名远播,金国境内的汉、女真等各族百姓也都听过,随着这威名传来的,还有大宋淮北、徐州、京东一带推行的治理方略:数以千计的大农场被辟建起来,农场主大多数是来自流求的返乡移民,他们自流求银行获取贷款,受流求银行监督管理,以严格的纪律、优厚的待遇来约束对待在农场中做活的佃户、长工。规模化经营、经济作物的推广、新器械畜力的应用还有专门的农学技术支持,使得农场的效率比之以前要高得多,原先十个壮劳力干的活儿,如今只需要六个人便可以完成。
但是,徐州对于劳动力的渴望几乎是无法填满的。水泥厂、炼焦厂、铁厂、印染厂、纺织厂、轧油厂、木器厂,甚至还有玻璃厂,等等无数的工厂在徐州及周边县治之中,迫切地需要熟练、听话而且没有什么怨言的劳动力。对于饱经战火的淮北、京东而言,无论头上的天子是姓赵还是姓完颜,能让他们有一口安稳的饭吃,能让他们的娃儿看到希望,能在年节时分给家里拎去两斤大肥肉,那么他们就会听话而且没有什么怨言。除了不是熟练工外,他们完全符合这个时代这个世界最好的工人条件。故此,虽然赵与莒通过种种渠道限制农场主和工厂主们的盘剥,但徐州工厂的工作时间还是不可避免地每天十个小时每月只有一日休息。
去年的兵灾、蝗灾、雹灾,让新兴的大农场受得一定损失,不过相对较高的生产力还是发挥了作用,这一年中产棉十五万八千包(每包五十斤),花生与麦套种,得夏花生二十五万石,麦二百二十万石,加上水稻、土豆、蕃薯和玉米,京东、淮北粮实产量足以自给,甚至还可以向在河北路与严实对抗的彭义斌提供粮食七十万石。大农场里的佃农、长工,实际上已经成为农业工人,他们自家种的那一点田地的收入,在他们整个收入中只占一小部分。
尽管如此,这些农业工人还是羡慕城中工厂里工人的待遇,大体来说一个工厂工人的收入,约是农业工人的一倍到一倍半。
这样好的生活,不可能不对邻近的金国地区产生影响,起初还只是相邻的地方金国人乘夜逃到宋境,然后在宋境负责户籍的地方登记注册,领取户籍和劳工证明,凭借这个,他便可以到淮北劝业局设的棚位去报道,再由劝业局依据个人所长,分配到需要的岗位当学徒工。前三个月是没有太多收入的,三个月学徒期满转为临时工,此时开始有正式工一半的收入,再有六个月转为正式工,享有一切正式待遇了。虽然这九个月里,每个人都得与家人分开,过着军事化的集体生活,但只要熬过去,对于潜逃来的金国百姓来说,便可以安安稳稳地过着好日子了。
只不过这九个月的时间,已经足够让他们初步接受纪律、组织和秩序,并且安于这种集体主义的管束。
最初的时候,金国地方官员对于这种潜逃睁一眼闭一眼——金国受的蝗灾远比淮北京东严重,他们养不活这么多人,有人肯收拾残局,何乐而不为。但到了炎黄二年时分,他们便查觉到势头不对,若再这般毫无管束地放任百姓逃离,用不了多久他们治下就一个百姓都没有了。
为此,金国地方官员还专门奏报汴梁,完颜守绪派了使者与大宋磋商此事,双方达成协议,大宋船只可以进入汴梁,但离境时须得接受检查,与来程时人员数目进行核对,船上不得携带金人,而两国边境之上,金国也加强了哨卡巡检,凡有靠近边界者,一律收捕入监罚为苦役。
志旭扬如今看着的,就是一队在阻止意图逃跑者的巡视金兵。
他叹了口气,已经趴在这边上足足三个钟点了,可是还没有找到机会。金国在边境上修了土墙,墙虽说不高,可配上每一里便有一座的望楼,再加上在各处望楼间来回巡游的金兵,足以阻止任何试图翻墙的人。
他缓缓向后倒爬,远离了边墙,寻了个隐蔽所在,自包中掏出面饼开始咀嚼。这是宋船上水员给他做的,足足有五斤,全都被他背在包中,饿了便拿出一块来啃。
刚吃得几口,他就觉得不对,他甚为机警,立刻翻了个身,一根木棒砰的打落下来,险些砸着他的脑袋。他又惊又怒,看那握着木棒之人,却是个又脏又瘦的少年。
那少年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他手中的面饼,“呀”的一声,挥棒又砸了过来。志旭扬破口大骂,撒腿便要跑,却发觉那少年这一棒软绵绵的没有力气,棒还没落下,他自家先直挺挺的向后倒了过去。
“使诈啊,这等伎俩能骗得了小太爷?”志旭扬隔的远远的,刚想拾起一块石头砸过来,便见那边地上窜出几个小小的身影,将那少年护住,一个才到他肩膀的小子,拾起木棒,做出一副要揍他的模样。
志旭扬吃了一惊,低低地叫骂了声。
不过片刻功夫,他面前竟然出现了九个大大小小的孩童,都是六七岁的模样,就最先那个脏瘦的小子似乎大一些。
“贼厮鸟的,这疙瘩里田鼠都这么大?”志旭扬远远地吼道:“你们是做什么的?”
那些小子一看看仇恨地盯着他,却没有一人答话,志旭扬见他们一个个模样古怪,心中也有几分忌惮,又向后退了几步:“都是哑巴么?”
“大姐死了,被这厮害死了!”
一个小子连推带拉地动着那晕过去的,却没有任何反应,当即起身指着志旭扬哭骂道:“杀这厮,给大姐报仇!”
“喂喂,太爷我可没碰着那丑怪,分明是他来暗算本太爷,大姐?那是个丫头?”
志旭扬虽是卑怠,却不是蠢蛋,看着这些瘦小子,又看了那地上的一眼,转了转眼睛:“哈,我晓得了,你们这些小耗子,尽是想逃到大宋去的,那边每个小子每天有一个红心双黄大鸭蛋!”
鸭蛋二字才出口,他便听得齐刷刷的咽口水之声,那群小子看他的眼神都是绿绿的了。
“太爷我可不是鸭蛋!”志旭扬心中也有几分害怕,他在汴梁时听说过,因为去年蝗灾的缘故,靠近京东淮北一带几乎是颗粒无收,有些地方甚至易子而食,他转过身便跑,可跑了没几步,心中又是觉得不忍。
他不是个好小子,却也不是穷凶极恶之人,这群小子的模样,分明是几日不曾吃过东西,那个被称为大姐的丫头过来打他闷棍,显而是冲着他手中的面饼来的。他身上背着的面饼还有四斤多,便是分一两块给这些小子又能如何。
他停下脚步,看着这些小孩儿,又犹豫了会儿,便背过身去自包中摸出三块面饼,找了块干净的石头放上去,然后缓缓后退:“瞧你们这些饿死鬼儿,这是太爷赏给你们的,快拿去吃吧!”
那些小子仍然用敌视的目光瞪着他,只是此时又多了分怀疑,志旭扬想起自己曾经有过的经历,便又道:“饿久了不可一次吃得太多,弄些水……地上那丫头,你们也弄些水给她灌下去,想来是饿昏的。”
这些小孩立刻手忙脚乱地冲了上来,抓着那面饼,然后打水的打水,分饼的分饼,不过让志旭扬惊讶的是,他们当中竟然没有一人先吃,要是换了志旭扬自己,早就抢了那最大一块的嚼了下去。
他原准备离开的,但转念一想,这些小耗子在此呆了许久,看模样是从地洞里钻出来的,莫非他们是想挖洞穿过土墙?即使不是如此,跟他们暂时呆在一处,也可以打听些消息。故此,他又找了地方坐下来,抱着膝盖笑吟吟地看着。
闲得无聊了,他便叫住一个看上去最小的孩童,向他问道:“你们在此已经多少时日了?”
那小子吃了他的饼,又发觉他不似恶人,当下也不避讳,将这队孩童的来历说出来。正如他猜想的那般,这些小子都是自饥荒之地逃出的,或者是本来就没有家人,或者是中途家人离散,也有被父母所遗弃者。若不是那个被称为“大姐”的丫头,路上他们早就死了无数回,饶是如此,他们也几乎每天都要死掉一两个。他们想逃到宋国徐州去,去领那传说中每天一枚的鸭蛋,但到此便无法再前进,用尽方法也混不过边墙,而且亲眼看到那靠近边墙者被捕走后,他们别无它策,只能挖坑,想要自地下钻过去,可到得这一日,已经是没有任何吃的,而志旭扬又送上门来,那丫头便想要打他闷棍夺了他的面饼。
“一群蠢材。”听得志旭扬鼻子酸酸的,他破口大骂道:“这般挖坑若是能过去,这早就到处是坑了,在你们之前岂都是笨蛋不成,挖坑又不是什么高难度的活儿,你以为只有你们会?”
“一个个就知挖坑,挖了坑又不填,话本里说唐时有牛党李党,好嘛你们尽数成了坑党,你们这般臭小子,莫说鸭蛋,吃一头臭鸡蛋才好!”
这些小孩被骂得缩起脖子,刚吃了他的面饼,一时间倒无人敢出头。过了好一会儿,那大姐怯生生地问道:“不如此,当如何?”
经过这会儿折腾,她已经醒了过来,因为志旭扬听得入神,故此未曾发觉。
志旭扬有些灰心,只道这些小子有办法,他拍了拍屁股上的灰,不再理睬他们,自顾自地走着,嘴上还吹嘘道:“小太爷有的是办法,听过话本么,小太爷在汴梁时听过得多了,诸葛卧龙知道不,姓诸葛名卧龙的,便是三步一计,小太爷比他差些,五步也有一计……”
“诸葛卧龙不是姓诸葛名卧龙,他名亮,字孔明,号卧龙。”那丫头身后伸出一个脑袋,向志旭扬道:“不读书,没学问!”
“读过书又能如何,也不是要吃太爷的面饼?”志旭扬咒骂了一句,倒不觉得羞愧,他走了段路,觉得不对,回过头来,却发觉那群小子尽数跟在身后。
“干什么?跟着小太爷干什么,我可没有那么多面饼喂养你们!”志旭扬瞪着眼道:“若是再跟着,老子可就要打人了。”
“带我们过土墙,我便嫁给你!”那被称为大姐的丫头鼓足勇气道。
“什么?”
志旭扬吓得一跳,上上下下打量着那丫头,那丫头却丝毫不怕,咬着唇回瞪过来。志旭扬撇了撇嘴:“臭小娘儿,浑身上下也没二两肉,长得又黑又丑还又脏,太爷今后要娶的是汴梁银杏楼的头牌红姐,你这又脏又臭的小娘儿,还是有多远滚多远罢!”
“带我们过土墙!”那丫头却没有丝毫退让,仍是瞪着他,虽然那丫头脸上脏脏的不漂亮,但眼睛倒是不小。志旭扬给她目光逼得有些怯了,正待退缩,想想不对,一股怒气上得心头。
“贼厮鸟,这年头好人不可做,倒给自己惹了麻烦。”志旭扬怒骂了声,可是他毕竟一人,虽说已经十四岁,收拾这帮子小子丫头不成问题,可是真要他动手,他却下不了手。
“带我们过去!”那丫头又道,这次声音里带上了哀求:“若过不去,迟早也是饿死在这边!”
这话让志旭扬心中一软,他挠了挠头,想了好一会儿:“今日不是二八么,晚上没有月亮,直接过去便是。”
“夜里我们都看不见。”那丫头垂下头来:“你夜里看得见?”
此时因为营养的缘故,夜盲之人甚多,金国百姓连着过了十余年苦日子,更是如此。志旭扬面上一红,他自己到了夜里也是睁眼瞎,夜里想混过土墙上,他想了想,又问道:“你们用什么东西挖洞?”
这些小子用来挖洞的,有烂了半边的铁铲,有破瓦片,还有削尖了的竹子。那丫头聪明,总是先用水打湿了泥再挖,故此才挖出个深坑来。志旭扬点了点头,这些工具虽是差了些,但总胜过什么也没有。他指着旁边一棵树:“谁爬上去瞅过墙那一边么?”
“我!”一瘦皮猴儿道:“我爬上去过。”
“那边地上可有草?”
“多得是草,怎么了?”
“我有办法了!”志旭扬笑道:“说了我便只比那诸葛卧龙差上一点吧,转眼便有了办法!”
二三二、慷慨取义沈六娘
“终于过来了!”
志旭扬的办法很简单,仍是挖洞,只不过不是在地上挖,而是在土墙之上。他们夜里虽然看不见,但在黄昏时分借着杂草的掩护摸到土墙边,在墙脚下贴着墙根处儿挖出一个小洞来。虽然只是一个小洞,却耗了他们一个晚上的时间,挖出的洞也只是刚够他们钻出。
爬过去后,志旭扬忍不住低呼了一声。
因为夜里众人都瞧不见的缘故,他们用一根草绳将大伙都系住,一个接着一个向大宋边境过去。土墙建在金国疆域这一侧,故此爬过土墙离大宋边境还有里许距离,他们又疲又倦,加上夜里看不清楚,走了没多久便栽入一处水沟之中,好半你挤我我挤你的跌成一团。
“歇会儿,歇会儿,等天亮了些再走,反正过去来了,想是没有什么。”志旭扬道。
“听志大哥的。”
那个被称为大姐的丫头姓沈,志旭扬问她名字,她只说唤为六娘。众人摸索着离了那水沟,在草丛中趴了下来,这一路上还算幸运,竟然没有遇着毒蛇。
静静听着虫子的鸣声,众孩儿在大鸭蛋的美梦中沉沉睡去,他们又累又饿,睡眠是唯一补充精力的方式。
第二日醒来时,志旭扬向周边一看,不由得叫了声“苦也”。
他们摸了半夜,虽然过了土墙,但在那水沟里跌了一跤,竟然又转回到土墙边上,最让他胆寒的是,就在离他们不足半里之处,便是一座金兵的望楼!
他推醒沈六娘,又唤醒其余孩童,不敢直起身来,便是一个跟着一个,在草中爬着向前移动。爬得数百步后,众人都累得手足发软,然而就在这时,听得一声暴喝:“兀那群小贼,都给爷爷站住!”
“快跑!”志旭扬大喝了一声,站起来便跑,其余孩童也咬牙爬起来,但比不得志旭扬这些时日好吃好喝的养足了力气,他们中倒有一半站起来后头发晕胸发闷,又挺挺地倒了下去。
沈六娘跟在志旭扬身边,被他拖着跑得几步,回头看到那群孩童,她大叫了一声,挣脱了志旭扬的手,竟然向回跑了过去。志旭扬破口大骂道:“小娘皮,此时你还管什么!”
此时还管什么,离得宋人疆界不过数百步,跑了过去,便是给金兵十个胆子也不敢逾界抓人!
沈六娘却似乎没有听见一般,跑过去拉扯那几个倒下的孩童,扯起一个刚松手,那个便又倒了下去,她哭叫着呼喝,那几个孩童却仍站不起来。
志旭扬回过头去,自那金兵望楼中奔出一队人来,足有十余个,他们跑得远比这群孩童要快,仅这片刻间,那最前一个的脸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了。
“快跑,快跑!”在对面,宋军中也有人出来喊道。
志旭扬边跑边回头,见沈六娘拉不动那些孩童,眼见着那小队金兵只距离他们不过三十余步,沈六娘终于舍了那些孩童。
但她不是跑向大宋边境,而是跑向金兵,她张开双臂,向是要拦着那些挥舞刀剑的金兵一般。
“沈六娘!”志旭扬停下脚步大喝道。
沈六娘回头看了他一眼,指了指那些连滚带爬向宋境奔来的孩童,对他笑了笑。
这一笑中,竟然没有丝毫惧色。
金兵当先一人飞脚便踢,将她踢翻在地,她却立刻又扑上去,抱住那人的脚,不停地哀求道:“军爷爷,军爷爷,饶过他们吧,他们只是想要口饭吃,不想被人吃掉!”
她有若疯狂一般,任那金兵拳打脚踢就是不放手,听得她说得毛骨悚然,那金兵心中发寒,发起狠将她甩开道:“臭小厮,找死么!”
其余金兵也跟了上来,见着她这模样,不免缩住脚,沈六娘一把掀起自己衣衫,她原本穿得就破烂,方才撕打间已经是成了破布片,瞬息间她竟是不着片缕,她骄傲地站直了起来,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道:“奴已经十二了,若是饶了他们,奴便在此服侍诸位军爷爷!”
无论是金军还是志旭扬,都被这一幕惊呆住了。
“奴一无所有,便只有这父母赐的躯壳儿还在!”沈六娘又瘦又脏,但在此刻,她却露出一种炫人心目的美来,她张开双臂,然后赤着身拜倒下去:“奴求诸位军爹爹了!”
“哈哈,这般一个小娘皮也想以色诱人。”原本被震住的金兵中,一人笑起来。
“宰了吧,瞅着难看!”另一个道。
“休得如此,发没为官奴,多少还可赚几文钱。”又有一人道。
沈六娘大惊抬头,她一无所有,自己的身体是唯一能拿出来交换之物!
“快些追上去,那几个小崽儿都可发卖为奴,休得让他们跑了!”这队金兵头目喝道。
金兵的日子如今过得也是苦哈哈的,捉这些逃跑之人,成了他们捞取外快的一个重要渠道。若非如此,他们也不会这般勤奋了。
沈六娘尖叫了声,跳起便要再扑上去,忽然听得一声锐响,接着一枝箭射在那队金兵面前的地上。那队金兵吓了一大跳,慌忙止步观望,只见自宋国那边不知何时来了一小队骑兵。
“罗安琼!”
“在!”
罗安琼应了一声,恼怒地瞪着这些金兵,眼中杀气腾腾。
“每个人打折一条腿,让他们不开眼。”那下令之人却不是近卫军打扮,年纪将近三十,目光森冷,仿佛如冰锥一般。金兵正待反抗,却见对方不唯人多,而且有马,自己就是逃也逃不走,头目立刻跪下哀求道:“爷爷饶我,爷爷饶我,我等奉命行事,实是身不由己!”
那人没有理他,从马上跳下来,将自己的外衣脱下套在沈六娘身上。沈六娘方才既不害羞也不畏惧,此刻却瑟瑟发抖起来。那人紧盯着她的眼睛,目光变得柔和起来:“很好,很不错的小娘子,你家里还有什么人么?”
“没有,都死了……”沈六娘抽抽噎噎地道。
“不必难过,从今日起,你便是我的女儿了,我就是你爹爹,你记着我的名字,我姓赵,名子曰。”那人温和地一知,拍了拍她的肩膀:“你不必再担心,到了爹爹这边,谁也不敢伤着你!”
“爹爹?”沈六娘怔忡地瞧着他,低低地唤了一声。
“打断他们的脚、剜了他们眼睛后扔回去,我赵子曰女儿的清白身子,岂是这帮人看得的!”赵子曰站起身来,再次对罗安琼下令:“陛下那边,自有我担待!”
“是!”罗安琼心中一凛,赵子曰严格来说,可以算是义学一期出身,而且很早就开始独当一面,无论是与红袄军交往,或者是在悬岛奠基、开拓流求,他都是天子信任重用的老人了,虽然他在近卫军中没有挂职,但近卫军待他与对待李邺、李云睿一般敬重。
那十来个金兵如何敢反抗,片刻间被打得鬼哭狼嚎,赵子曰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只是牵着沈六娘向马走去,沈六娘咬着唇,仿佛在梦中一般,只知道拉紧身上的衣衫,却不晓得该说什么好。志旭扬远远地看着,只觉得这人威风无比,心中既是羡慕,又是崇敬,但见他把沈六娘牵走,小跑着过来喊道:“你要到她去哪儿,他们当如何是好?”
他指着聚在一起发呆的孩童们,这些孩童又是欢喜又是害怕,呆呆地看着沈六娘,不敢靠近过来。
“奴不能随大爷去,奴要与他们在一起!”沈六娘这时回过神来,她挣了一下,却被赵子曰紧紧箍住,赵子曰沉着脸:“你唤我什么?”
沈六娘吃了一吓,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低低地叫了声“爹爹”。
“既是我赵子曰的女儿,你的这些小伴当便是我的客人,你还怕他们无处可去?”赵子曰见罗安琼已经处置得差不多了,又吩咐道:“罗安琼,将这些小子都收拢好来,带回军营去!”
赵子曰出现在徐州外不是意外,徐州、淮北和京东发展越来越迅速,刘全一来能力所限,二来年纪大了精力便有些不济,故此赵与莒将赵子曰调来,任命他为淮北、京东屯田副使,名义上给刘全为副手,实际上将工业这一块全部接了过来,刘全只是负责民政罢了。
刘全也知道自己是个过渡性的人物,而且至少表面上他还是这一大块地盘上民政最高官员,加之杨妙真又专门有信来,说是过些时日要召他回京去见见外孙,故此只有欢喜的份儿。
与刘全的守成不同,赵子曰来到徐州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对各工厂进行摸底,当他发觉工厂劳动力不足之时,毫不犹豫地将目光转向金国。
“女儿,你叫什么名字?”他问沈六娘道。
“奴姓沈,名若,家中排行第六,都唤奴六娘。”六娘此时觉得既是安心又是羞怯,颤声答道。
“自今日起你姓赵了。”赵子曰不容反对地道:“此姓乃是天子赐予我的,不会辱没你沈家。”
这队骑兵出来时来势汹汹,走时也是疾风一般,那些孩童都被夹着放在马上,便是志旭扬也被罗安琼放在身前。他有些不安分,在马上扭来扭去,忍不住问道:“这马真大!”
“那是自然!”罗安琼自豪地道。
无怪乎他骄傲,这些马便是那几匹大食马的第一批后裔,刚刚长齐口的,总共也只有三百余匹,除了送了一些为御马外,其余全部被送到徐州,交给了罗安琼。如今耽罗岛上已经养着一万二千余匹马,而且因为管理完善和使用人工繁殖的缘故,这马的数量还在不断增长之中,估计再过两三年,耽罗岛的马总数会达到三到四万。
到那时马场便会稍显吃紧,王启年已经上奏官家,开始做新辟马场的准备了。
这天夜里,志旭扬还是没有吃到梦中的鸭蛋,不过吃到了比那鸭蛋更为美味的东西,被称为“罐头”的玻璃瓶中,装着鱼、肉和水果,因为怕他们撑坏肚皮的缘故,每样份量都不多,却足以让志旭扬把自己的舌头都咬破了。
回到徐州之后,赵子曰将这天的事情对秦大石说了,然后道:“重德,你这些时日盯紧些,金国人虽不敢寻衅,但若是寻着咱们兵士落单时报复,你我都不好交待。”
“副使只管放心,借金人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惹事生非。”秦大石笑道。
“前些日子,我连接接着十二封报告,都说是金国逃来之民之事,故此前往边境巡视。”赵子曰又道:“我们正缺着劳力,这些逃民正合我用,你吩咐边防军士,只要见着了便收拢起来,送到劝业局去。”
“是,此事早已吩咐了。”秦大石道:“只是金国那边看守得日紧,象副使那般……毕竟不是长久之道。”
“我明白了……”秦大石这是婉转地批评赵子曰行事莽撞,可能给赵与莒的大计靠成破坏,赵子曰也不动怒,这些年来,他越发深沉,却一直未曾成家。他眯了会儿眼睛,然后道:“此事交与我办,我自有妙计。”
赵子曰的妙计,无非就是收买,而最适合出面收买之人,便是在金国军民之中都享有声望的逯信了。宋金会盟之后,黄河实际上由宋金两国共管,逯信便作为大宋方驻金国的参谋顾问,长期活跃于宋金边境黄河两岸。在他努力之下,今年凌汛与桃花汛都未曾出现大问题,两岸百姓多有以歌赞之者。
以他的声望加上大宋的国力财力,收买几个边将岂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而且在宋金会盟之后,虽然金国在边境上仍驻有大兵,可完颜合达、完颜陈和尚等出色将领,或被遣往西北抵挡蒙胡,或被派往山西收复疆土,驻扎在宋金边境的算不得出色。这样下来,不知不觉之中,宋金边境上竟然有二成的金将或主动或被收买,都投靠了大宋。志旭扬、沈六娘之后,几条由宋人一手建起的秘密通道,源源不断地将金国人口转至淮北、京东,特别是徐州,几乎每月都有近千人自这些秘密通道过来,后人在研究这段时间历史之时,将这隐秘的人口迁移路线称为“六娘小路”。
二三三、人心不足大食商
大宋临安,凤凰山下内苑之中,兰亭。
照妆亭里,打磨得光滑如镜的石桌上摆着一壶酒,几盘干果,赵与莒与杨妙真、韩妤围坐在此,听得二女喁喁细语,他微笑着点头。
贾元春远远望着他们在一起的模样,眼中倒没有嫉意,而是羡慕。
在杨妙真、韩妤怀孕的时候,原是她的最好时机,但是赵与莒国事繁忙,几乎没有什么空闲时光,好不容易有那么一两次机会,她也未能牢牢抓住。上回还被谢道清不轻不重地责了句,这让她很是羞愧,连着半个月都躲着谢道清。
赵与莒在剥葵花籽壳,剥出一把之后,便将之分与杨妙真、韩妤,若是有大臣见着了,只怕又要进谏言了,便是太后后了,也免不得责怪杨妙真、韩妤不知尊卑轻重。
不过如今谁都知道,后宫之中的事情,已经是杨妙真、韩妤说了算,故此不会无聊得去自讨没趣。
“官家,前些时日听闻大食人献与陛下一本书,陛下极是欢喜,不知究竟是何书籍,竟然能令陛下如此大悦。”韩妤问道。
“哦,那书你其实学过一些,便是研究几何学的。”赵与莒笑道。
这个所谓大食人献与的,便是著名的《几何原本》,也就是欧几里德的那本著作,杰肯斯凯闻说大宋天子喜好各国典章,毫不迟疑地便将此书献了出来。这也让原本准备晾他几个月的赵与莒改变了主意,决定先接见他。
“那书很重要么?”杨妙真好奇地问道:“教人做机械大炮巨轮的?”
她对学问兴趣不大,不过对于机械大炮巨轮的制造却是非常敬服,特别是见过大炮的威力之后,曾经感叹自己在战阵中再无用武之地,故此对这书的结果很感兴趣。
“差不多吧,不过只学这书还不能造。”赵与莒略迟疑后又道:“说起此事,今日晚些时候我要见这个大食人,你们若是想听听,不防在屏风之后听听,只是小心莫露了马脚,免得我又被众臣嚼舌。”
“不过是个白人罢了,我在流求时,那个邓肯·波罗给我抽过不知多少回,有什么好见的。”杨妙真摇了摇头:“为这些许小事,惹得你被臣子非议,这等事情我才不做。”
“奴也要带着孩儿,没空去理会那什么大食人。”韩妤抿着嘴笑道:“两个娃儿如今可都是奴在带着,四娘子每日都四处乱逛!”
听得她告状,杨妙真拉着她手摇着道:“好你个阿妤姐,明明答应了不告诉他的,为何还要说破!”
赵与莒板脸皱眉,摇头道:“四娘子,你才刚刚坐完月子,怎么就要到处跑?”
“实是闷坏了嘛。”杨妙真吐了吐舌:“也不曾到处跑,只是在这内苑中转转。”
“须得爱惜身体,如今你尚年轻,故此不显,若是受了病痛什么的,产后体虚,只怕落下一辈子的毛病!”赵与莒责备道:“贪玩也得分清时间,此时不管自己,何时管自己?”
虽是被他责备,杨妙真心中却是甜丝丝的,将手中的葵花籽粒塞进赵与莒嘴中,嗔了一句:“知道了知道了,再也不敢了!”
韩妤抿着嘴笑笑,大眼睛忽闪了两下。她眼角余光看到贾元春等人,偏过脸来冲着她们微微一笑:“元春,道清,淑娘,你们三人都过来。”
韩妤虽说无甚威仪,为人又是温柔恬淡,宫中之人犯了错,怕被太后责骂,多会来哀求她。她不言不语,往往就是几句便春风化雨,实在不成,便会与杨妙真商量,杨妙真是个风风火火的直脾气,但心地也善,她去寻太后求情,总能将大后逗得转怒为喜。人便是这般怪,当初杨妙真初入宫时,太后畏她强势,瞧她这瞧她那都不顺眼,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毛病,而自刺杀之事后却完全转了性子,怎么瞅她怎么喜欢,见着她时也不称贵妃,只道是“老闺女疯娘子来了”,二人又都是姓杨,称她为“老闺女”,半是调侃半是亲热,杨妙真也不着恼。
听得韩妃唤她们,三女一齐走了上来,韩妤笑道:“这些时日你们都在博雅楼校书,当初我教你们的功课可曾扔下?”
三人互看了一眼,贾元春心怦怦直跳,她对韩妤教的数学并无甚么兴趣,故此韩妤养胎生产期间,早就将那些丢了。
“看模样……元春定是扔了的,淑娘偶尔会看上两眼,道清想来颇有进益吧?”韩妤温和的一笑:“明日起咱们的女学堂又要重开了,你们记得通知其余人,一定要来呢。”
“这也太早了吧,你不多歇会儿?而且孩儿们谁带?”杨妙真不依道:“阿妤姐,你不许我乱跑,自己却乱来!”
“一个月后再开课吧,让这些小丫头们温习一下。”赵与莒也笑道:“阿妤是当先生当成了瘾啊。”
“听闻婉儿在流求当女先生当得如今尚未嫁,她比奴只小三岁,如今也是二十五了。”韩妤婉转地说道:“陛下,女孩儿过了二十便不好嫁了,婉儿之事,你还须过问才是。”
这话让赵与莒很有几分尴尬,耿婉的心思,赵与莒也好,韩妤也好,都是一清二楚,就是杨妙真也在流求没少与耿婉打交道,对她的心思也是知道。赵与莒皱着眉,韩妤不会无缘无故提及此事,想来是耿婉给她写了信吧。
“此事你与四娘子……”说到这里,赵与莒又觉得这是将自己的责任推到妻子们身上去,便闭了嘴,沉思许久,却也找不着办法。他待义学少年不同,这些人都如同他学生一般,故此他不会象对那些没有什么感情的宫女一般,为她们指个人嫁去便算了。
“奴倒是有一个念头。”韩妤与杨妙真交换了一个眼色,这是她们姐妹二人的秘密了,这后宫中粉黛无数,想要阻拦是不可能的,与其如此,倒不如将知根知底的人引进来。倒不一定非要荐与赵与莒枕席,至少宫中她们的亲信耳目多了,这些人鬼心大的小丫头们的一些花招也好应付些。
“嗯?”赵与莒道:“说啊,吞吞吐吐的,好象我有那么凶一般。”
“呵呵,官家天威,小女子自是畏之如虎啦。”杨妙真笑着插嘴道。
“奴想,陛下常说,教育要自小而起,咱们两个宝宝,旁人只怕教不来,官家自己未必有时间,倒不如将婉儿调来,陛下封她一个女官,一则为宝宝开蒙,二则宫中这些小丫头们,奴教不过来时,也有一个帮手,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赵与莒没细想太多,心思全在两个孩儿身上,听得韩妤之语后笑道:“你想得倒远,这连周岁都不到,便想着发蒙之事了……也罢,婉儿总放在流求也不好,便调她回来,至于流求的学堂,就另选合适之人吧。”
赵与莒囊中之人并不少,学堂虽是百年大计之所,但比起更为复杂的官场来说,算是个简单的职务,选出一个人来并不难。
听得要召一个名为“婉儿”的女子入宫教她们,谢道清等人都是好奇,周淑娘、贾元春心中多少有些不服气。
“陛下,时间到了。”
谢道清看了看怀表,向赵与莒道,她现在负责安排好赵与莒每日行程,她也异常负责,事情都是一丝不苛,如今虽然天子与两位妃子其乐融融,她还是催促道。
怀表是流求产的新物什,因为加工精确度的提高,原先很多需要手工制造的程序,现在都改为机械了,这让老工匠费沸颇有些感慨,不过他也不是没有用武之地,如何让流求的机械更为精密,成了他现在与徒弟们努力的方向。虽然初等学堂出来的工人个个能写能算,但论及实际操作,还要在他们这般巧匠面前甘拜下风
换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