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显得更加地帅气,与笨重的老棉袄相比,羽绒服轻快柔软还具有某些心理优越性,自从那件羽绒服上身,令东平身边不时有狂蜂浪蝶飞过。曲阳也幻想过一件漂亮的新衣服,但只是想想而已,在父母面前没有提过一句,只是默默套上老棉袄。曲阳是这样一个矛盾的结合体,他有着所有年轻人该有的想法,也有着年轻人不该有的想法。
现在,曲阳已经完全融入令东平那一伙‘坏’学生中,混为核心成员。他也惊讶地发现自己从未有过的‘混’的潜力。或许根本不存在好与坏之分,每个人内心深处都存在着好、坏两种不同的境界。好与坏时刻进行着一场生死博弈,当你一不小心学了一回雷锋、董存瑞,人们眼光有隙,滤掉你的‘坏’,进而高尚到无与伦比,反之,你即使被威逼利诱后变成蒲志高也不灵,依然卑鄙透顶,坏人一个。国人没有中间路线可供选择,只有好坏之分,没有半好不坏。曲阳例外,似乎好与坏并存着,以至于他自己也无法理清。他可以团结同学,考个好成绩,做个好学生。也可以逃课,捣蛋,变成坏分子,总结为一个字那就是“混”。
混混:小流氓,基本上等同于流氓的准流氓。
混蛋:指不讲道理的人,坏家伙。
瞎混:不明事理地胡乱参与。
而混不是一种状态而是一种态度。
《老子》上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可见,世界万物都是混出来的,按着先贤圣人的指点, 曲阳、令东平、赵克强、王飞基本上天天混在一起,有时也有林媛、田芳兵几位女同学。现在,每个人都过了排斥女生的未发育阶段,课桌中间划分你我的雷池禁地的红线早被悄悄地抹平,换上一根穿针引线,沟通你我的月下老人专用红绳,有的人矜持地不知另一头该给丢给谁,有的人只是一味地胡乱丢,爱谁谁呢!
近来,王飞与赵克强在学校外面和几个同村的孩子租住在一间民房里,这里不受学校任何清规戒律的约束,不必按时关灯,当然只要愿意也不必按时起床。没过多久,这里成了他们新的据点。他们可以随意在别人家的柴草垛抱一些柴草,把炕烧得热热乎乎,不必忍受宿舍那样冰冷的床板。也可以几个人凑钱买块豆腐,撒上大把的辣椒面,饱餐一顿炖豆腐,暂时摆脱山药汤汤带来的心理、生理的双重伤害。
这不,这天下午放学后,几个人商量好去打平伙,说是打平伙,其实掏钱的主要是令东平,他现在可是大家的小金库。令东平还叫上了林媛,田芳兵,田芳兵还带来她们班的张丽,就像所有鲜花都需要绿叶衬托一样,林芳兵绝对是属于花的哪一种,很不幸张丽是后一种。很奇怪,在女子界,不存在惺惺惜惺惺,英雄惜英雄的逻辑,绝少有两位漂亮女子成为朋友并肩走在一起的现象,除非是‘t’台上的模特,女人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就像磁铁的两极,美、美相斥。田芳兵长得没得说,尤其是那一双毛眼眼,水灵灵地那么好看。大家其实心里也明白,令东平对人家有某种不可告人的意思。
林媛也在初二(二)班,她和令东平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是同学,甚至穿开裆裤时也在一起玩泥巴。父亲好像在邮电局上班,经常背着个绿挎包,骑着绿色自行车,穿一套绿衣服,穿梭在绿地与绿房子间,却总是不戴帽子。林媛剪个短短的头发,别看名字秀气,性格却完全相反,整天傻呵呵地跟着令东平称兄道弟,随时准备着两肋插刀。
令东平买了好多难得一见的零食,姑娘们甩开腮帮子嘎巴嘎巴地使劲嚼着,也不知道令东平说了什么,把姑娘们逗的呵呵直乐。曲阳是今天的大厨,他也不是天生的大厨,只是不愿意洗锅刷碗便摇身化为厨子。王飞蹲在炉台下,毫无节制地一会儿拉风箱,一会儿塞柴火,把个屋子弄得烟雾缭绕不说,也呛的这家伙眼泪长流,脏手再那么一揉,这家伙变废为宝,拥有了一对大熊猫的眼睛。姑娘们受不了,纷纷摆驾院子外。令东平过来踢了王飞一脚,“你诚心捣乱啊。”王飞揉着纯天然的烟熏妆:“我就没烧过火,这些年我尽洗锅了,平时都是强子烧的,今这个圪泡不知道哪去了,还不回来。”强子便是赵克强,御用的火头军。令东平没接茬转身出去陪姑娘们站在冰天雪地里体会爱尔兰为什么流行踢踏舞,真是冷啊!
“阿飞,你说,他俩有戏吗?正在拌面疙瘩的曲阳有一搭没一搭地问。
“我看,没问题,要不能来这吃饭吗?”
“林媛老跟着干什么。“
“林媛是男的。”
“胡说。”
“我还胡说,你看人家田芳兵,长得那个漂亮,那胸,那屁股。你在看林媛,还没我身材好呢。”王飞说着,夸张的挺胸提臀。
“灰猴,火大了,不要拉风箱了。”
开饭的时候,大家都围坐在炕上,女生们并着腿斜坐着,保持着女生应有的矜持。男生们干脆盘腿坐着的,蹲着的,流露着男人们的粗狂。副食是令东平买来的鱼罐头、午餐肉、还有两个水果罐头。待曲阳把主食端上来的时候,女生们看着自己碗里像饭的东西,一头雾水。
林媛指着碗里的饭,一脸的不可思议:“曲阳,你这是什么呀,确定能吃吗?不是说吃焖面的吗?”
“大哥,你将就一下吧,这个鬼地方别说擀面杖,连根出丧棒都找不到。”
“你这叫甚饭,没吃过!”
令东平接过话茬,“告诉你,记住了,这是本团伙最新发明,焖圪旦,基本上吃不死人,来,动筷子,芳兵、张丽,你们吃啊。这饭可不是什么美女,好看有什么用。”
王飞早扒拉了一块午餐肉,大半碗焖圪旦也进肚了。“要不你们等会儿吃,我舍生忘死给各位佳丽们试吃一遍。”
“去,别听他的,我刚才试过了,给房东的狗倒了一碗,那不,狗还活着呢,来,吃”令东平也吃了起来。
“我还不如那狗啊”王飞塞得满嘴也误不住嘟囔。
“你跟他比什么呢,你比那狗大好几岁呢。”曲阳忍不住加入斗嘴的阵营。
田芳兵吃了两口,“曲阳,挺好吃的。张丽,快吃啊,只是好像有点糊味。”
“那不怪我,阿飞把个风箱拉的呼沓沓,一气烧得火大了。”
大家都快吃完的时候,林媛扒拉着碗里的一块指头肚大黑色不规则物体:“曲厨子,这是什么,还说吃不死人。”
阿飞看了一眼,强忍着笑:“你发财了,林媛,这是乌金。”
“甚乌金,我咋觉得像是碳呢!”林媛面带迟疑。
曲阳嘿嘿直乐,“正确的叫法是煤,你要叫碳呢也没人拦着你。”
“真的是碳,曲阳,我饶不了你。”说完冲过来,挥起粉拳便打。
林媛住在附近,转个弯自己回家变成妈妈的小棉袄。曲阳、令东平、田芳兵、张丽一起回到学校,田芳兵和张丽嚷着要回班上晚自习,其意坚定,不便强求。曲阳、令东平也只好回班,百无聊赖坐在那里发呆。
李冬梅走过来,“曲阳,住校生要按时上晚自习你不知道啊,要画考勤呢,以后不要迟到。”
曲阳连忙说:“下次不会了”
“走,曲阳,烦死了,就她事妈。”两人又相跟着溜出教室外,气得李冬梅直翻白眼,也不怕背过气去。
“曲阳,上什么晚自习,要是能停电就好了,要不我们去把电闸拉了?”。
“配电室锁着呢,再说,拉下来,推上去就好了,有什么用处,这样,你有硬币没有?”
令东平翻翻裤兜,掏出一把硬币,“现在穷得叮当响。”
两人鬼鬼祟祟地来到学校的水房里,那里只有台喘气的锅炉,曲阳把锅炉房的灯泡拧开,接过令东平递过来的硬币,丢到灯口里,灯口里稍微打了一下火,整个学校瞬间没电了,曲阳拧上灯泡。“走吧,今天不会来电了。”
“人才啊,你怎么想出来的。”
“这有什么难的,物理上你没有学过吗,这叫短路。”
“哦,知识是这样用的,难怪人说,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他俩站在校园到宿舍的过道等了半天,也没见田芳兵回来,倒是曲阳所在的宿舍开了门,一群学生有如即将南飞的燕子,聚在一起无休止地吵杂着。两人冻得够呛只好回到宿舍取暖,坐在火炉旁不住地向窗外张望。一会儿,胡子拉碴也回到宿舍,那家伙无所顾忌地脱下鞋及袜子放在火炉旁的一条板凳上烘烤,一股强烈的大规模杀伤性气味弥漫过来,沁人心脾。
令东平捏着鼻子:“哎,同学,没看坐着人呢,你咋烤鞋呢?”
胡子拉碴一脸的不屑,“我烤我的,关你甚球事。”
令东平站起来,伸手一指,“我坐在这,就关我的事”
胡子拉碴反唇相讥道:“大冬天,谁的裤裆破了,把你露出来了!”
曲阳忽然看见田芳兵远远地走过来,急忙把气呼呼的令东平拉出屋外,和田芳兵‘偶遇’在走廊里。
“真讨厌,作业都没写完就停电了。”田芳兵连说话都那么好听。
“快不用写了,有甚大不了的”令东平来了精神头,一扫刚才的不快。
“我们班严格着呢,哪像你们班,随便混。”
“写作业有什么用,你看曲阳,还不是考第一。”
“我看,你迟早把人家曲阳带坏了。”
“我都被他教坏了,这停电……”令东平欲言又止。
“什么电?”
“这电估计一阵阵来不了了。”
“刚才,跟你们去吃饭,我的英语资料又丢了,不知怎么搞的,班里老丢英语资料。”
“谁敢偷你的书,如果发现谁偷,你告诉,我一定暴打他一顿。这样,明天把我的书给你,反正我也不咋看。”
曲阳早就识趣地走开,顺便溜到水房,把硬币取出来,不大一会儿,电来了。原来,值班的老师一直在配电室换保险丝,可是换一根,爆一根。再换一根,再爆一根,只好拿出爱迪生试验灯丝的耐性鼓励自己。正当失去信心的时候,电来了,值班老师丈二的和尚不得其头,看来他不是教物理的。
教物理的是刘老师,初二(二班)的班主任,刘老师年轻气盛,颇具活力,他是去年才分配来的师范毕业生。本来应该去小学教书,鉴于中学正式老师较少,所以很快刘老师来到将军中学,也不知道是破格任用还是后门扛硬。
刘老师人才的一表,个子高高,面庞清瘦,鼻梁挺拔有型,而非本地区特有的蒜头鼻子大而不堪,一副镶金丝的眼镜显得儒雅气十足,讲课的时候还会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而非其他老师使用的醋溜土默特右旗话,一张嘴便露出土迷混眼的球劲气。
元旦联欢会上,刘老师一曲《北国之春》,唱得字正腔圆,女生们无一不被其倾倒。就连男同学也自愧不如,原本打算上去一展歌喉,现在自惭形秽吓到不敢登台。大家百般推诿之后,倒是李冬梅唱了一首流行歌曲《橄榄树》,流莺婉转,唱的比长得好,立时,对这个整天钻在书堆里的同学刮目相看,曲阳也惊奇地发现,原来抬起头唱歌的李东梅花眉杏眼,挺好看的。一曲终了,掌声一片,令东平肚子里一阵咕噜噜的响声,眉头一皱,一个响屁喷薄而出。坐在附近的同学早已笑得直不起腰,令东平尴尬地笑笑,“你们懂什么,这是人家李委员唱得好,让我感觉上下通透,荡气回肠。”其实就是他冰凉的橘子吃多了,李冬梅好像意识到这边的笑声和她有关,不过,她并不乐意搭理这群捣蛋鬼。
曲阳被推到会场中间跳了一段霹雳舞,这是他在托县上学时学会的时髦舞蹈,那个时候一部电影引爆这一舞种。看着大家赞叹的眼神,曲阳连续使用几个‘太空步’、‘擦玻璃’、‘过电’,等动作,赢得满堂喝彩。曲阳得意地走回座位,赵克强极力模仿‘过电’,不过无论怎么抽撤,都像是阎罗殿着了火----烧得二鬼抽筋。
一会儿,校长等几位学校的头面人物来进行新年致辞。校长点上一根班主任递上来的青城烟,猛吸一口,扑棱着脑袋操着一口地道的土语:“祝同学们新年快乐,离中考也就一年半的时间,希望同学们就不要瞎混了,混,混,海混了,混上三年有甚了,耽误不了月月工资我挣了,同学当枕戈待旦,只争朝夕。”不知道怎么临时想起这么两个词放在结尾,显得特别像校长讲话。当然,无论讲什么都不重要,这并耽误同学们的掌声,也不耽误联欢的心情。只有刘老师站在旁边,阴晴不定。
马上要期末考试了,同学们都在抓紧时间复习,只有曲阳一伙依然坐在教室的最后端开座谈会。令东平跺着脚,眼前是一本语文书,这也是他唯一可以拿得出手的功课。不过他此刻心思并不在这里。
“曲阳,过完年,正月十五,镇上有红火,你到时候过来,到我家找我,我们一起看红火。”
“行啊,那你等我。”
“上回,你们寝室那个满脸胡子那个家伙挺横。”
“他是初三补习班的,在宿舍里经常欺负低年级同学。”
“那他欺负你不?”
“我刚来的时候有事没事找我麻烦,不过现在好多了,那家伙挺狠的,怎么着,想替我报仇啊,我是打不过。”曲阳曾经一度恨死这个该死的家伙,虽然现在基本上相安无事。但这家伙仗着是个室长又不是市长,经常对小同学指手画脚,也想教训教训他。
令东平一脸坏笑,“本大侠扶危济困,匡扶国家社稷于危难,拯救世界万民于水火,此等灰圪泡,当剿灭之。”
曲阳被他逗乐了,“光我们俩可不行,我帮你擦血还差不多,蒋委员长说过,打架我不行,考试你不行。”
“蒋委员长虽然屁话讲了不少,不过绝对没有你这句。打架斗殴用不着你操心,你抓紧时间复习啊,你考不好,我也完蛋了。”
期末考试最后一门是英语,曲阳略作检查,提前交卷。令东平干脆抄了一部分,剩下的选择题按照经验只选c、d,不选、b,可以保证八成以上的正确率,然后两人直奔宿舍。刘亚东、阿舍楞已经在宿舍里坐着抽烟,曲阳心头一紧,他以前见过,刘亚东和阿舍楞经常兜里揣着半拉菜刀,而且这两人是什么人,本以为会叫上赵克强和王飞呢。
宿舍里乱哄哄的,大家都忙着收拾行李,半年了,也该拿回家洗洗,有些同学的被褥脏得实在不像话,大家又都挤在一起,虱子奇多,到处乱窜,上课的时候都能从脖子里摸出不知道是谁家豢养的虱子来,只好挤爆,晒干,陈尸累累。眼镜收拾好行礼往外走,他看看曲阳,这个小家伙再不需要他保护了。“怎么,还不走,你们有什么事。”
“没有,没有,你快走吧。”
眼镜狐疑地离开了。
不大一会儿,胡子拉碴和油头粉面相跟着走进宿舍,脸上洋溢着对于假期的憧憬。后面跟着进来赵克强和王飞,咣当一声把门关上,横眉立目地盯着他俩。
胡子拉碴嗅觉灵敏,觉得有什么不对,转身想溜,王飞不由分说一拳打在他的鼻梁上,立时,血水顺着鼻孔流下来。油头粉面吓得面无血色,靠着宿舍的墙一动不动。曲阳心里也怕得要命,紧张地不知如何是好。胡子拉碴想反抗一下,证明他依然是个室长或市长,他伸手想抓住打他的王飞,可是还未够到王飞,两只手被刘亚东、阿舍楞蹩在背后不能动弹。令东平上去就是一脚,踹到那家伙的小肚子上,那家伙痛苦地想蹲下去,被刘亚东、阿舍愣硬生生架到那里,下跪都不行。赵克强也上来打了那家伙一个耳光。刘亚东、阿舍愣也动了手,拳脚相加一顿猛抽。全宿舍的人都没有言语,呆呆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曲阳心里实在不知是什么滋味,甚至后悔带他们来到宿舍,心里只是想尽快结束地这一局面,此时没有报仇的快感,到有一股心酸,却不知道为谁。
阿舍愣看了曲阳一眼,“来曲阳,报仇,打这个圪泡。”
曲阳上前一步,胡子拉碴看着曲阳,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鼻子不住地抽搐着。曲阳看了令东平一眼,“走吧,差不多了。”
令东平指着胡子拉碴的鼻子,“你他妈听着,再欺负人,爷打死你,还有你。”说着一指油头粉面,那家伙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曲阳,哪是你的被褥。”令东平说。
“这,”曲阳一指大通铺的一个编织袋,令东平上去扛在肩上,对着王飞等人一招呼,大家鱼贯而出,扬长而去。
曲阳回头看看,胡子拉碴正用手擦着鼻血。曲阳赶快扭过头,那一刻,不知为什么害怕与胡子拉碴的对视。也许是对暴力下弱者的同情,也有自己叫人打架似乎并不光彩的内疚,还有对胡子拉碴天生的畏惧。
一路上令东平和阿舍愣他们谈论着刚才那摧枯拉朽般的动人场景,大有杀尽倭奴的畅快。那种得意,曲阳无论如何找不到。
刘亚东忽然开口说:“曲阳,你真是个怂货,我们按住那家伙,你还不敢打,怕球了。”
阿舍愣也附和:“打那个灰圪泡,有我们呢。”
曲阳木讷着,无言以对,自己也许只能是个怂货了。
还是令东平出来给解围,“人家曲阳就没打过架,人家是好学生,像你们俩,不打架能开除你们呀!”
回家的路上,曲阳机械地蹬着自行车,脑子里满是胡子拉碴带血的面孔。他甚至想,如果那是他,会怎样。自己赤手空拳面对五六个人,那种无助,那种凄惶。可是自己永远不会像他那样,至少,自己没有主动欺压弱小,曲阳忽然觉得,这家伙咎由自取,完全是活该。这样一想,曲阳的心情顿时轻松的很多,自行车也变得轻快了。可是又有一个念头涌上来,明年开学怎么办呀,还得在一个宿舍,这家伙会不会找我报仇,会不会在我睡觉的时候下手,天又阴了。
到家的时候这一切都烟消云散,妈妈从锅里端出小半盆烩菜,猪肉片片呼扇着冒着油香。曲阳搓搓冻得发麻的手,抓着肉就往嘴里塞。一会儿功夫,以风卷残云之势,小半盆烩菜见底。他抹抹嘴,往后退一下,靠在后炕的铺盖垛上。
曲老三挑着一担水迈着沉重的步伐走进屋,只见他黑红的脸膛微微一笑也就恢复往常。别看曲家南沟村紧挨着黄河边,可吃水主要靠沿河大坝南的一口水井,只有做豆腐的村民才会套上车去黄河边上拉水,曲阳挪动一下,想下地帮着父亲把水倒在水缸里。
父亲看着他瘦弱的身体,“锅里你妈给你热着饭呢,快去吃哇。你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念书人。”
“谁说的,上回你不在,我还去担过水呢”。
“担水,你可分清咱们家的水瓮,面瓮。上回老范家的大小子担水回来,看也不看,把水直接倒在瓮中,他娘娘坐着炕上说‘唉,娘娘把你个椽头子,灰猴,你不是把水倒在面瓮里了。’大小子站在地上‘不是哇’。伸脖子再一看,半瓮面全泡在水里,一家人足够吃半个月的疙瘩汤”
曲阳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大,瞎说了哇”
曲老三一脸的正经“咋能瞎说呢,全村人都说呢么。”
过年的前十来天,哥哥曲歌从包头回到家。哥哥比他大五岁,过年二十好几。在农村,这个年龄即使没成家,也找下了对象,曲歌还没有,依然光棍一根。
哥哥很早便不再念书,曲老三想带着他学木匠,可曲歌说,当木匠不过是多受一份罪,坚决不去。这两年都在包头的一家大型糖厂作苦力,受得是牛马的罪,挣得是蹦命的钱。可每次回来,哥哥总能交给妈妈一沓大团结,还有花花绿绿的国库券。
哥哥看似强壮了很多,胳膊赶得上曲阳的小腿粗,粗大的手掌满是密布的裂痕。哥哥给他带回来一件夹克,和一双白色的网球鞋,这可是这几年流行的款式,曲阳激动得几乎睡不着,加上妈妈自己做的一条裤子,今年过年一铲新衣,做梦都要笑出声来。
整个春节都在一种祥和的氛围中进行着,蒸点心,炸油糕,炸油圐圙,曲阳一扫学校的坏胃口,大快朵颐,好不快哉,人生得意,莫过于此。
二十三,洗灯盏,欢送灶王爷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
二十四,打扫家,妈妈剪了鲜红的窗花,新糊了窗户。还用牛粪浆抹了土炕,墙壁也用白泥重新粉刷过。依稀可以闻到年的气息,芳香扑鼻。
二十八,曲阳写了一天的对联,除了自己家的,大多是前后院的邻居,左右的亲朋。曲阳看着自己笔下歪歪扭扭的毛笔字,深感愧对父老乡亲,可是乡亲们依然很高兴,他们说,总比拿碗底蘸墨汁在红纸上扣下一个个圆圈好得多。
三十的中午,全家人围坐在炕桌前,撕咬着大块的骨头,曲老三品着一杯劣质白酒宣布,明年盖房,给老大问媳妇。三十的晚上,曲老三少有地垒了碳旺火,火光照亮了整个院子,直到初一的早上,还透着火红的颜色。
初五,也叫破五,这一天,妈妈早早地起来送穷媳妇。她把炉火圪佬的垃圾扫到外面垃圾堆上,美名其曰,送穷媳妇,在心理学,也许可以找到一定的理论根据。
整个正月,农村人没什么事,女人们聚在一起编棍棍,摸毛鱼子,男人们聚在一起打麻将,玩扑克。像曲歌这茬的年轻人,大多聚在一起打平伙喝烧酒。
只有曲阳,躲在家里,偶尔写写作业,大多时间在看闲书。那个年代,电视还是个稀罕物,曲家南沟拥有电视的人家只有两户,常常被来看电视的乡亲们挤得水泄不通,东家吃个饭还得见缝插针。曲阳也乐意看那些活蹦乱跳的画面,只是不愿意挤在人堆里。
正月十五那天,曲阳穿上过年的新衣裳,直奔令东平家。令东平一家住在公社统一的家属院。房子一进两开,非常地宽敞,客厅里沙发、茶几、电视、一应俱全。一间盘着炕,而另一间是个大大的双人床。明亮的玻璃窗一通到顶,地上还铺着水磨石的方砖。
曲阳来的时候,令东平正在看电视,令妈妈端上一个盛水果的盘子,还有一个盛干果的盒子,里面的吃食有好多曲阳都是头一次看见,曲阳非常喜欢那种白白的叫开心果的瓜子,这瓜子,又大又好吃,只是奇怪我们这里为什么不种呢?
吃过东平妈妈包的饺子,下午两人准备到戏场看看,一出门,便碰上林媛,显然是来找令东平的,林媛家也在这一排家属院,与令东平家也就隔着几处院子,地理位置上划分属于窝边草一类。
“林媛,去哪?”令东平冷冷地问。
“找你啊,我能去哪里,曲阳,你什么时候来的?”
“前晌。”
“我们去戏场,你去不?”
“去,为什么不呢!”
戏场很大,一边是大戏晋剧,一边是二人台。晋剧这边依依呀呀,令东平他们听不懂,都是些上年纪的人拍着大腿附和着。二人台这边年轻人最多,台上唱的是二人台的传统剧目《种洋烟》,说是清朝咸丰年间,山西干旱,夫妻二人种洋烟(罂粟)苦中作乐的故事。只是被这两位演员演绎成一幅活春宫,满嘴里跑火车,灰说溜道地透着不正经。有林媛在,两人也不好多听,只好穿梭在人群里,瞎转悠。
“田芳兵来不来?”林媛的话酸酸的,显然在唇齿间发酵了好久,要不就是出门前这话掉在浆米罐子里腌制过。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你说来不来”令东平美滋滋的,也许正在期待着属于他的黄昏的到来。
曲阳忽然想起了什么,“东平,你知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后两句是什么?”
“还有后两句呢,是什么?”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
“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曲阳摇头晃脑地煞有介事,最后做哭状,还用袖子不住地擦拭双眼。令东平眉头一皱,“曲阳,不要胡说。”
林媛显然没有理解,缠磨着曲阳,“曲阳,快说说,什么意思嘛。”
“今年的正月十五,灯月依旧,可是约好的人不会来了,只能哭呗。”说着,曲阳又去擦他并不存在的眼泪。
林媛高兴地跳起来,乌鸦乱叫。“曲阳,你真厉害,令东平,你单相思了吧。”
令东平没好气,“是你在单相思。”
林媛一下子像泄了气的皮球,撅着嘴拉起曲阳,“曲阳,我们去压骰宝。”
骰宝,本地土特产,赌博的一种,但凡有个活动,人流密集之处,骰宝摊子就遍地开花,星罗棋布。摇骰宝的人将块布子或编织袋铺在地上,上面划个十字叉,几个骰子,一个烂碗破碟即可开张,由于简单易行,且不设最低消费,深受广大妇女、儿童的喜爱。男人们不屑为之,更过地去参与掏宝、推对子等赌博活动,且赌资较大,以显示男人们相应的气度。
林媛和曲阳蹲在一处骰宝滩子前,摊主热情地招呼,像是久别的亲人。骰宝摊不会拒绝任何人,不管你是垂髫的孩童还是耄耋的老者,童叟无欺,一律通陪,当然也一律通杀。林媛塞到曲阳手里一元钱,曲阳又推回去,把自己准备买墨水的钱拿出五角。林媛把一块钱放上去,曲阳放了一毛,摊主抽动着狗疣胡子,双手一抖碟子,“哗啦”一声,上下晃动一下,掀开烂碗,输赢便见分晓,第一回合,曲阳赢一毛,林媛输一块,摊主纯利润九毛。十来个回合下来,曲阳的五角钱输得一毛没有,林媛大概有五六块钱也进入狗疣胡子的腰包。
令东平一直站在身后,冷眼旁观,看他俩输得差不多了,不由分说一把拽起林媛,“走了,真是有钱没处花,还不如请我们俩吃东西。”
摊主不住的招揽,“后生、闺女,圪蹴下再耍会儿。”
令东平蹬了他一眼,狗疣胡子才闭了嘴,不再吱声,像是忽然发现有只螳螂在身后的蝉。
林媛心情好了许多:“吃甚呀,你说。”
他们来到一处卖麻糖的摊子,掰麻糖比窟窿眼的大小,忽然身后闪出了赵克强和王飞,着实把他们吓了一跳。
“两个灰猴,哪钻出来的,”令东平说着上去用胳膊缠住他俩的脖子,曲阳和林媛拿了几根灌心麻糖给他俩塞了满嘴。
年轻无限,青春是最可挥毫的资本。整个下午他们都泡在一家台球厅里,没想到林媛打得最好,令东平他们丢盔弃甲,毫无还手之力,只好俯首称臣。曲阳更是不值一提,连拿杆姿势都被笑话了半天。
晚饭后,等着放火。
没错,就是放火,本地的俗称,其实就是焰火表演。那个年头,过年时家家户户主要以麻雷子(二踢脚)为主。所以焰火是难得一见的大红火,十里八村的人都会赶到公社里来观看。
将军公社的元宵节不会有柳树抽条,今年的月亮也躲起来不肯见人,但是,心上人却如约而至。田芳兵出现在灯火阑珊之处,尤其那一袭红色的小袄,是如此的暖人,暖心。
放火开始了,先是炮打城楼,远处发射的焰火喷射到两座纸糊的城楼上,城楼上瞬间飞蛇舞凤,烈焰腾空。但不时有失去准星的焰火落入人群中,人群惊呼着忽然炸开,忽然愈合。曲阳看到,田芳兵紧紧地拉着令东平的手,在令东平的保护下,东躲西挪,映着缤纷的焰火,脸红扑扑的。林媛也被挤得东倒西歪,曲阳把她拉到自己前边,好歹可以阻挡一下涌动的人群,林媛忽然抓住曲阳的胳膊,看着飞溅开来的火树银花欢呼惊叫,可分明有泪珠儿挂在腮边,晶莹欲滴。
第五章:牛逼扯不到马胯上
新的学期还是一如既往地开始了,两件事让曲阳又喜又忧。喜的是,胡子拉碴没有来报道,听说转到其他学校,继续他永无休止的补习之旅,也许他不能忍受被一帮孩子‘修理’的事实,也没有脸面继续在那个宿舍指点江山。有道是,人活脸,树活皮,墙头活的一把圪渣泥,他应该是一个要脸的人吧,他只有在一个陌生的环境才能忘却他的屈辱,重塑他可怜的尊严,不管如何,祝福他吧。忧的是,上学期期末考试成绩并不理想,只排在第四名,李东梅重新夺回第一的位置。唐娜第二,牛换小第三。刘老师找曲阳谈了话,说了许多语重心长、挖肝见脾的肺腑之言,句句冠冕堂皇,掷地有声,有着为人师表的负责任态度。可是一转身,被曲阳忘在爪哇国一个无名岛屿上,像是海盗私藏的宝藏,再难以找寻,他不能接受对于他朋友‘侮辱’性的鄙夷,以及对于自己没有上进心的定义。在曲阳当时看来,风马牛完全不相及,牛逼也扯不到马胯上。
开学不多久,初二年级的英语资料又丢失不少,据可靠小道消息,丢失的资料被转手卖到民中。虽然大部分人并不喜欢英语,恨不得自己亲手撕个稀巴烂而后快,可是没有办法,这是必考课。这些连普通话都说不利索的学生只好听着代课老师的椒盐英语,遐想着伦敦也许并不遥远,或许就在土默特右旗郊区的哪个沟沟岔岔里。
正因为地处偏远,学校高举加强英语教学的旗帜,每人强制订购英语学习资料,也成为其他学校学生觊觎的对象。不过在同学们看来,学校渔利的迹象非常明显,薄薄的几页纸上,印着些歪歪扭扭并不感兴趣的字母,价格却快赶上一本英语书。正因价格不菲,英语资料一时间洛阳纸贵。
经过英语代课老师的呼吁,后经校长的批复,最后结果是资料学校还有,但必须交钱。
钱,什么时候,这充满铜臭的身外之物和读书人产生了莫大的联系。
自古以来视金钱为无物的读书人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伟大抱负为己任,但充满希望寄托的“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们却不得不为学费、书费、一点果腹的吃食而大伤脑筋,就更别提巧列明目的学杂费,牺牲自己宝贵休息时间‘奉献爱心’的补课费,收了回扣的资料费了,可谓‘百费齐放’,‘百费争鸣’,真是‘岂有此费’。
孔子云:“小子识之,苛税猛于虎也!”对于孔子,这个让中国人斗志消除,变得软弱不堪的所谓教育家,曲阳并没有什么好感,不过对于这句话,倒深有感触。
令东平说:“小子,学校乱费更他妈的可怕啊!”
学校乱费正在毒害我们的花朵,扭曲我们的心灵。回过头来,我们却人人希望政府为民,官员清廉,可是我们的官员谁人不是从小学到大学,都在钱与学之间挣扎,扭曲,变形。我们的“摇篮”正在成为一个有毒的温床,而您依然希望从这里萌芽祖国未来的花朵,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曲阳说,费—废也!
而此刻,曲阳他们一伙便在挣扎,扭曲,变形。
曲阳,身无分文,身无长物,就连吃一根冰棍也得期待脚底下的偶然发现。曲阳实在无法面对父母那种窘迫与煎熬,甚至曾经为了几十块钱的学费提出退学的想法而被曲老三断然喝止。
令东平,以买一本书的名义申请点经费不是大问题,问题是他的书也不会丢,只是送人了而已。
令东平的英语资料早已载着秋波一缕暗送给田芳兵,并在扉页上用刚劲的硬笔书写着:“赠芳卿:只因你这玉环,引得我这禄山,令东平”,田芳兵看着,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燃烧,随手撕了。
田芳兵,有一点丰满,但没有到杨贵妃的境界,显然丰满并等于胖,只因为她丰满在高高隆起胸脯上,越来越来热的天气,再难遮掩这青春的萌动。
过了两天,田芳兵回了片纸一张给令东平,令东平得意之际拉着曲阳一起看,说是田芳兵的情书,只见上面涓涓流淌着两行字:“赠西门大官人:凭尔无良义,遂遗吾恶名,小潘拜上。”
曲阳笑得前仰后合,令东平也哈哈大笑到捶胸顿足,“还小潘呢,咱们玉环、禄山好歹未遂,这回好了,彻底成j夫滛妇了。”
曲阳冷静下来说,“我看田芳兵不简单,敢自比潘金莲,迟早给你戴顶绿帽子。”
令东平不以为然,“我可不是三寸钉的武大郎,再说了,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我是灰猴我怕谁,绿帽子算什么,头上长出一片绿茵茵的韭菜才好呢,还能省下菜钱。”
“你便是传说中的神秘生物,绿毛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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